梅若梅/文

我没参加过高考。我这样说的时候，往往是自嘲的，有些歉意的。内心却五味陈杂。

高中三年，我是狐独的。上课时间，我尽干些和上课无关的事情。睡觉，看小说，发呆，想心事。课余时间，我又不知道干什么。于是，我提着水瓶往水房跑，一趟又一趟。我喝水，不是因为渴，而是一种习惯。重要的是，水瓶、水可以掩饰我的孤单，以及青春的尴尬。同时，水、水瓶于无形中成了区别我与他人的符号。某某是哪个啊？就是那个天天提着水瓶往水房跑不爱说话却狂爱喝水的女生。哦，记起来了…

悲哀吧。

我内向得像一堵墙。我叛逆的又想越过一堵堵墙。于是，我跳墙。上课时间，我和另一女生，逃出教室，爬上男厕所的墙头，张开双臂，两眼一闭，跳。风呼地一声，从耳边掠过。双脚踉跄落地。有时，是屁股砸在地上，不疼，麻，震动的麻。那一刻，我能感觉到我青春的悸动。一种喜悦和微妙。跳出墙外了，很多时候，却也不知道做什么，在小镇的街上转过来转过去。长街那么短。但，在墙外无聊，总比在墙内无聊有意思些。墙外的无聊是我自己的。墙内的无聊是许多人派加出来的。

在墙外，无聊了数个小时。我又回到了墙内，继续无聊。这样玩着无聊的时候，我把全校的男生看了个遍。没有动心的。或者喜欢的，也没有。我多么希望有一个男生，像磁铁，把我牢牢吸引。哪怕暗恋，也是好的，毕竟它是一件事情。可以渲染我的苍白成晕红。可是，没有，三年里，没有一个我见到他便会脸红心跳低眉敛首的男生出现。

女孩见到男孩的脸红，是女孩内心的秘密之花，不小心，绽放了一角的诧然之美，羞怯之美。它让百花霎时没了颜色。没为此脸红过的女孩，会美丽吗？不漂亮的我，也没有美丽的机会。我不快乐。我讨厌学校，讨厌学生这个身份。这时，却没有想到离开。只是向往，向往社会，向往外面的世界。

关于社会的信息，是红和霞传达给我的。她们是社会人。她们是一个皮革厂的工人。她们给我说工厂的人和事。红说，厂里很累的。她经常站着就睡着了。有一次，工间短暂的休息，她靠着墙吃油条，实在太困了。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油条滑落在地。那个男孩，她知道的，喜欢她的男孩。偷偷放了几个糖糕在她身边。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吧，她不得不醒，还有很多活等着她去干。她看见了糖糕，就像看见了男孩本人，她脸红了。她和男孩之间有了秘密。甜蜜蜜。

红说的时候，脸又红了。红真是漂亮。我有些忌妒。于是我说，你这么漂亮，男孩哪能配上你。红的脸又红了，这次是急的。她抢白，男孩很好，真的。我不再出声，我怕我的声音也是忌妒的怪味。红和男孩的那段小细节，被我导成了电影短片，清晰又梦幻，美丽又惆怅。别人的故事，却成了我的情绪。或者说情结。

霞说，厂里的日子又快乐又辛苦。她们一帮子男男女女，下班后常去露天舞场跳舞。霞说，她跳起舞来，是忘我的，好似脱胎换骨，整个人既充实又丰盈。死板的长发似乎也飘逸起来了。她人本是自卑的，她常以丑小鸭自嘲。竟有男孩说她漂亮。男孩说，她跳起舞来，有一种光芒，美丽生动。眼睛也是顾盼的，那么大，秋水盈盈。男孩是本厂的，外地人，很帅，有些忧郁，尤其吹起笛子弹起吉它时的样子，忧郁得让人心疼。她喜欢男孩，但她那么自卑，她脸上的雀斑，密密麻麻地，似乎能把她又大又黑的眼睛给吃了。因此，男孩说她漂亮的时候，她着实被惊吓了，小兔子般仓皇而逃。男孩有的是耐心，请她跳舞，为她弹吉它。直到男孩再次说，你很漂亮。她一脸坦然，竟也觉着自己是漂亮的。她照镜子，黑葡萄似的眼睛，盛开着秘密之花。那多美。她是真的脱胎换骨了，她自信，她美丽，她长发飘飘，她顾盼生姿。

男孩别有一双慧眼，能发现别人不能发现之美。我对他很是好奇。霞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她拿他的照片给我看。男孩黑黑的，嘴巴紧抿，眉峰如山聚。忧郁的脸型，正衬合了怀里的吉它。那时还不知道味道之美。我夸说，真的很帅。霞笑了，很满足，眼睛里流光飞舞。

霞那时的样子，被我的眼睛拍成了照片，定格：她长发飘飘着，蓦然回首，似看见了心爱男孩，眼睛一亮，如秋水，映射出日月星光。脸上的雀斑，可爱至极，星星之花也不过如此。

霞的样子，是标本，是榜样。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如此美丽。我也会遇见一个发现我并让我灿然盛开的男孩。可这一切，不在校园。它们潜伏在社会里。

因此，这之后，我不再东张西望，找。我走路常是低着头，不惊诧，不忧叹。中分头发，遮着双眼。隔了很多人的视线。看不到彼此。我不快乐，但有向往。

就这样，于高中生涯，我把自己走成了一道剪影。他人看我，远看是剪影，近看还是剪影。直到高三下学期。

学校突然来了位美术老师，男的，姓张，很胖，留着大胡子。校长专于大会上介绍了他。说你们学生又有了新的机会，可以学美术，考美院。高三的学生，如果有想学的，可以报名。

我很武断的报了名。一、我真喜欢画画，打小就喜欢。且相信自己有一些天分。二、我那一潭死水的高中生活，就此可以来个转折，来点微澜，也不错。三、可以脱离满是书本的教室，去到另外一间充满空气感的教室，不用上课，不用背书。四、我没想过结果，根本就没有结果。这只是个过程。我要享受这个过程。

事实证明，我的武断是对的。一个月的学习时间，我如此快乐。似乎三年的不快乐都微不足道了。我对美术一无所知，线条，透视，光线，石膏像，静物，色彩。它们有着近乎诱惑的美丽，我沉浸其中，总嫌自己太渺小，太苍白。我第一次有了生不逢时的憾恨感。为什么我不晚生几年，或者美术老师早来几年，那样，我可以从高一起，就和线条打交道，学习我喜欢的。我会很快乐，我也会美丽起来。

但总算，我有了美丽起来的机会，我也会开心大笑了。多次把哭孩儿画成笑孩儿，我自己笑得像个孩子。线条总是太粗疏。老师也无可奈何，谁让时间短，又没基础呢。我人又是粗心大意的，线条就更糙了。但这并不防碍我画大卫、铁卡安德、海盗、莫里哀。总不能形神兼备。别人夸，画得太像了。我亦很满足了。这过程太丰美。好似爬了很久的山，虽不见山头，但吹够了山风，看够了美景，经过了许多人，已经很惬意了。

当我又把白菜、苹果、陶罐画得像极了时。我瞅见门口有一双眼，怯怯的，又似曾相识的，它们偷偷地在我身上脸上扫描。我瞪了过去。那双眼一下子隐了。可不知何时，它们又在了。我会偶尔猛然回头，用手作枪状，射向它们。那双眼笑了。似曾相识的。有一天，那双眼站到了我面前，仍是怯怯的。我认识你。小学五年级，你爸教我数学。我去过你家。你那时两条小瓣子，粉红布裙子。没想到在一个学校了，我低你一级。他一口气说完。我哦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了。他说，我喜欢你的画。我说，哦。

这之后，那双眼还时时在门口，远远地，看我涂涂抹抹。刚开始，我极不自在，如芒在背。后来，就习惯了，好似小草习惯了阳光。一个月太短。我没时间顾及别的。我只想画画，享受画画的过程。享受那双阳光似的目光。

考试前夕，张老师把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叫到办公室。他说，我看重你们几个，较有天分。毕竟你们学的时间太短，这次考试，尽力吧，当是尝试了。我忽然有出去狂奔的冲动。我被人发现了。原来被人发现不只是祸和灾，更是惊喜和感动。至于结果，我一开始就知道的，没有结果。我快乐了，我享受了，我被张老师发现了。这才是重要的。

那双怯怯的眼，那些画，以及张老师的发现。是阳光，照亮了我的正面。我敢于了正视。我不再是一道剪影。

考场是郑铁六中。这是我第三次来郑州。一切都是新奇的，一切都符合我想象中外面的世界。我们所在的一家招待所，住满了各地的考生。我看见了他们的画，我叹了口气。他们的线条是时间沉淀出来的成熟与细腻。我们的线条，是无知者无畏的稚嫩与零乱。他们的画，是时间喂出来的。我们无法和时间比高低。

我的叹气，还是生不逢时的憾恨。上了考场，石膏像是铁卡安德。一如往常的划线条，投入，快乐。这样的考试，我喜欢。它让我正视自己，而不是被他人监视。

考试结束。一切都结束了。一个月太短。

回到学校。我发现我的几幅很是得意的画不见了。我没有去找。我知道是谁拿的，那双眼。这很公平，他拿走了我的画，我带走了那双眼。我决定走。时机已成熟。我可以理直气壮的走了。我知道美术专业课不会有结果，还等什么文化课之考。没了美术，留下来，我只会继续不快乐，继续无聊。

我很武断的，牛逼哄哄的背了凳子，转身，走人。多漂亮的转身。我甚至没参加集体照的拍摄。去他妈的高考吧。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我就这样随便把自己扔进了社会。随便的结果是，我后来的人生很不随便，很不方便，很不随意。外面的世界太无奈，甚至太残酷。在我还没遇到那个能让我灿然盛开的男孩之前，便被这个城市打碎了。

但是，跳过高考的那种勇气，那种大无畏。我一直有。所以我往前走着，即使卑微，即使疼痛，即使破碎。我走来了今天。

当然，没经历高考这个过程，是我心中的一件憾事。也曾经后悔过。想，如果当初好好学习，参加高考，自己的人生定会比现在灿烂许多。后来，我就想通了，不再后悔，遗憾却仍是有的。

在开心网上有个调查。给你180万，让你回到18岁，你选择哪个？我没选回到18岁。我知道，即使回去，我依然是当初的那个我，不快乐，叛逆，向往社会。我依然会逃过高考。与其重蹈覆辙，让一件事生出两次憾恨来。不如拿180万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画画，旅行……有些事，注定是要遗憾的。人生有缺撼，才是完美。

这是我不再后悔的原因。我认清了自己的某些本质。

（有点长了。絮絮的。但总归是对自己的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