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了，吴刚抡起斧头开始砍树，一斧一斧，削出了片片月亮花，溶溶溅溅。我不再伤春花秋月，也不再独自凭栏。只是夜更浓了，自顾着在枝柯花蔓间妩媚。爱也更浓了，因为，我在等弟弟的归来。

思绪被月光拉长。

（一）
我比他大四岁。有了他，我失了宠。由此，心生敌意。我便找足了机会欺负他，他也不甘示弱。可以说，我和他是在“打打杀杀”中长大的。我的头上，至今仍留着一块疤。那是我和他在井台上玩耍，起了争执，他怄气，猛然放手松开了辘辘，辘辘把儿正好打中我的头。疤痕由此生根，从不曾在岁月中消隐。我妈说我俩是针尖对麦芒。

他16岁那年，突然得了精神忧郁症。他的性情大变，内向的性格有时却外向得像个10岁的顽童。孩子般珍惜自己的东西，任何人都碰不得。对于他看不惯的人和事，他常报以刻毒的语言和咒骂。有时，看到情绪爆涨的他疯狂的骂着父亲，父亲却闷不作声，嘴角一阵阵痛苦的抽蓄。母亲在一旁黯然垂泪。我对他的怜惜之情便会被恨代替，心想，如果他是白痴，没有思想，只给他吃饱穿暖便够了。不会伤害自己还折磨家人。如果他死了，一阵伤痛后生活会渐趋平静，父母也不必再用支离破碎的爱和折磨来面对他。但看到他平静后单纯的笑脸，我的怜惜之情跃过千山万水，重回心间。

他的情绪渐趋平静，在家呆得百无聊赖，便跑来郑州找我。我告诉自己是疼惜他的，要事事顺着他，不要惹他情绪激昂，更不要和他吵嘴。但我知道，我内心深处有一种厌恶。只是我伪装得很真，别人看不出眉目来。我还怕我的同学朋友们笑话他的幼稚和憨傻，而让我倍觉难堪。因此，有饭局时，我从不带他。回来后，看他郁郁的样子，我心里闪过一丝内疚，但稍纵即逝。开始，我和他还能和平共处，慢慢的，他的各种后遗症和情绪化让我忍无可忍，我失了理智，开始和他唱反调。尤其是每次吃药，他的不合作，让我大为恼火。我火山爆发似的吼他，他的情绪被我激起，开始变得混沌不清，激愤昂扬。他刻毒的咒骂，我厉声的数落，一种血淋淋的感觉，让人窝心的难受。过后，我悔的肠子都绿了，心被人扯拽似的疼。于是，我拼命的对他好，想要挽救什么似的，而平静后的他，却仿如被橡皮擦擦过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干净单纯。一声声温暖亲切的“姐”让我惭愧万分。于是，我发誓，以后，对他要宽容，绝不和他斗情绪。誓言发的多了，便不再叫誓言。我和他相互伤害着，又相互补偿着。

只是，只是
流水不能回头。结果，我把他赶他回了老家。

（二）

过后，他依然被橡皮擦擦得干净单纯。腊月29那天,我回老家,车上人多,拥挤不堪,我脚几乎站不着地,再加上冷,心中自是烦闷不堪。短信铃声也来添乱，我以为又是些无聊的短信，正要删除，却发现是他发来的，“今天小雪下不大,姐在路上不用怕,有弟几句温暖话,不知不觉到了家.”仿如一阵暖风吹来，我心柔软而祥和,忽然想起了一首歌,有暖风在心中,就不畏惧过寒冬.家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到了。

由此，我相信，爱是有温度的，暖暖的温度。

回到家，他热情的喊我，姐，去溜冰吧。我说，不会。他说，我教你。到了溜冰场，他一直在旁边扶着我，生怕我摔倒。我说，你去玩吧，我自己慢慢来。他说，那你小心啊，我在旁边看着你。

有一个男孩可能是喝多了，撞了我一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一时气极，非让他说对不起。那男孩借着酒劲儿竟要出手打我。他在一边看到了，什么也不说，上来就给那男孩两拳。男孩一急，把溜冰鞋脱了向他头上摔去。我看到了血，有些晕眼，傻了一样，只是哭。

旁边的人说，妞儿，赶快送你弟上医院吧。我这才清醒一点，找了辆三轮车把他送到了卫生院。


医生说没多大事，包扎一下便行了。并让我把他头上的血块洗干净。我手颤抖着，每擦一下，心便疼一下。血盆里的水红如旗帜，刺得我泪流不止。他笑着安慰我，姐，别哭了，没事。我哭得更厉害，哭我这些年来对他的冷漠。

启程回郑州的时候，他非要给我10元钱。我说，姐有钱，你自己用吧。他提高了嗓门，你就买车票用吧！我不要，我坚持着。他有些急了，你非得用我这钱买车票不行！妈妈在一边说，你就拿着吧。


我拿着钱，心酸。

他的东西别人一向是碰不得的，更何况从他手里得来什么了。今天却非要给我10元钱，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溜冰场事件，我对他的紧张和疼惜溢于言表，他全看到了，或许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姐姐也是疼爱自己的。于是，他要用10元钱来说明他也是爱着姐姐的，他也是需要姐姐的。

那天，我真正明白了，他最需要的是爱，是关怀，是重视。弟弟的生命不知能走到什么时候。可那16年，我对他的感情几乎是空白。

那张照片，他头上蒙着白纱布，笑着，搂着我，很幸福的样子。我会时常拿出来看看，告诉自己，我有个弟弟，心中温暖而酸涩。照片还成了警钟，它时刻提醒着我，爱是宽容和耐心。每次有嗔怪之念时，看到它，我心里就软得不行。

这以后，我的耐性被磨出了茧似的厚实。我以春风和煦般的爱护着他的情绪化。他也努力着迎合我的春风和煦。

从此，不再争执。

（三）

他再次来郑州，我们和平相处。偶尔，他会闹闹情绪，但我视而不见，自然是息事宁人。他也尽着意的讨我欢心，但他并不快乐，整天郁郁寡欢。我建议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一天，他在外面跑了大半晌，回来后兴奋的对我说，姐，我找到工作了，酒店传菜的。店正装修呢，要培训一个月。看着他尽情释放的愉悦，我明白了他的郁郁寡欢，他只是想证明而已。只是，我有些担心。于是，我皱起了眉头，你身体行吗？他赌气似的说，别人行，为什么我就不行．我看他一脸执着，想想锻练一下也行，最起码锻练一下精神和身体，就鼓励说，嗯，要勤快，不要和别人吵嘴啊。

那句你身体行吗？我没有要轻视他的意思，只是他有病六七年来，一直吃着药，身体弱不说，情绪也时好时坏，不能受一点委屈，否则就有病发的迹象。我知道他肯定会碰壁，但不知道他能否承受得起社会的冷漠和光怪陆离。

每天培训回来，他都躲到屋里捧着一个小本本念念有词。我问他念什么呢。他说是培训的常识内容。我嗤之以鼻，还用背吗，看看就行了。他认真的说，还要考试呢。过了几天，他唱起歌来了，唱得投入而快乐，我在外面听着，心里就乐开了．我笑着问他，唱的什么呀．他一脸得意，俺店里的店歌。姐，我还当上领唱了呢。我这回是真夸他，嗯，唱得确实不错。经我这么一夸，他唱得更欢实了。我很为他高兴，最起码他的精神亮色了很多，给老爸打电话说起此事，老爸也欣慰的笑了。

他忽然就不唱歌了，而是端着放有空瓶子和书的托盘练腕力．他时常会趁我不注意，蹭蹭蹭，端着盘子冲过来，小姐，您的啤酒。我强忍着笑逗他，先生，啤酒瓶怎么是空的？慢慢的，托盘里的空瓶子和书被砖头代替。我看得出，他端砖头时很吃力也很紧张。先考的是酒店常识，他得了九十多分，但他似乎并不高兴，心事重重的对我说，姐，明天要考端托盘了。考试回来，看他那副无精打采的失意样，我就知道事情黄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委屈的对我说，姐，我端不起放有四块砖头的托盘。我心里一酸，安慰他说，端不起托盘，咱可以干别的。

我以为他会就此罢休，没想到睡了一觉，他跟没事人似的对我说，姐，我出去转转。他竟给我转回个意外，姐，我又找到工作了，做家政的，明天六点半上班。我开始佩服他了，但还是那句话，要勤快，不要和人吵嘴啊。

家政很苦，起早贪黑，爬高上低，又脏又累。每晚回来，他累得吃着饭都能趴到桌子上睡着。看他熬的两眼血丝，我心疼极了。这么多年来，由于药物作用他都要睡到中午十二点，再加上从没干过活儿，忽然一下子要起早贪黑，他哪能受得了。于是，那一天早上，当六点的铃声骤响时，他猛得坐了起来，然后迷糊着双眼看了看表，又嗵的一声倒了下去。我叫他，小伟，快起床了。他有气无力的犹豫着，姐，我瞌睡，累，不想干了。这话如锤子，敲得我心疼，竟也想顺着他妥协了．但想到，他清醒后一定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便鼓励他说，你端不起托盘，但你能端起精神，比如吃苦耐劳，坚强乐观。而许多人都能端起托盘，却未必能端起精神。他听了我的话，默不做声，穿起衣服上班了。

慢慢的，他适应了那种起早贪黑的苦和累。人瘦了黑了，精神却胖了，人也健康了。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还没进屋，兴奋而急促的声音先闯了进来，姐，我发资了，今天晚上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呢~~~~

咣的一声，大门的碰撞声骤响，我的思绪被拉回。然后是欢快的脚步声，扭转门锁的声音。他的声音在夜里朝气蓬勃，姐，还没睡呢，以后不用等我了。我说没什么事吧，他说没事。我如释负重，看着他吃完药，困意潮水般袭来。

躺在床上，窗外月色如水，我多希望吴刚削出的月光能罩着他，罩着他平安回来，罩着他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当然，针尖不再对麦芒，只是麦芒穿在了针鼻里，相互提醒，相互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