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之间相互折磨——叔本华的悲剧观
(2023-10-05 10: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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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普通人之间相互折磨
——叔本华的悲剧观
叔本华是柏林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黑格尔的同事。如果说黑格尔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那么叔本华就是现代西方哲学的开山祖师。当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副教授的时候,黑格尔已经是如日中天的哲学尊神。但是他们的地位很快就发生了翻转。叔本华完成了西方思想由古典向现代的转捩:第一,经由叔本华开始,造成了西方思想理性至上的衰落和非理性主义的取而代之;第二,对人的悲观看法改变了传统哲学的英雄主义基调;第三,从叔本华开始,哲学突破了心与物外在对立的基本格局,唯物与唯心的界限已被消解。叔本华的哲学出发点是生命意志论:生命意志是世界的基础,而意志是不受理性的制约(意志是瞎子,理性是瘸子),生命意志既是宇宙意志也是人的意志(世界是我的意志)。在此基础上,叔本华提出了他的悲剧理论:第一,悲剧的理论前提:意志的盲目冲动和欲望的永无满足;第二,悲剧的受难来源(三种情况):特别坏的人,盲目的命运,普通人的相互残害与折磨;第三,悲剧的快感根据:可以把人引向淡泊宁静乃至永远弃绝人生或生命;第四,悲剧的美学效果:悲剧的受难使人认识到人生的毫无价值和应当抛弃。
这个悲剧观的要点是“普通人的相互残害与折磨”,这在西方美学史上是一个极为深刻的理论创见。我们知道,在此前的美学论述中大约了解了历史上的主要悲剧类型:命运悲剧、性格悲剧、观念悲剧、社会悲剧。其中命运悲剧是古希腊的,如《俄狄浦斯》的主人公命中注定会杀父娶母,他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这种命运;性格悲剧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以莎士比亚为代表,他的四大悲剧都与人的性格有关,因为人文主义精神的影响,人都要为自己造成的悲剧负责;观念悲剧是黑格尔提出的一个类型,他以《安提戈涅》为例,认为安提戈涅为了安葬两个反叛的哥哥而违抗了国法,她与国王双方的观念都有各自的片面性与合理性。冲突的结果是一连串的自杀,结局是“永恒正义”获得了胜利;社会悲剧是马克思主义的悲剧观,即“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虽然历史逻辑上是合理的,但由于邪恶势力的强大而暂时失败。这些悲剧论都是着眼于社会外部环境的制约而忽略了人本身的因素,这不符合“生命意志”的逻辑。而叔本华第一次在普通人的身上探讨问题,让问题与我们每个人都相关。“不幸也可以仅仅是由于剧中人彼此的地位不同,由于他们的关系造成的这就无需布置可怕的错误或闻所未闻的意外事故,也不用恶毒已到可能的极限的人物,而只需要在道德上平平常常的人们,把他们安排在经常发生的情况之下,使他们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他们为这种地位所迫明明知道,明明看到却互为对方制造灾祸,同时还不能说是那一方面不对”(P352页)。这个分析太深刻了。
叔本华的悲剧理论深刻地影响了王国维。王国维写过一篇论文《红楼梦评论》,完全是借鉴了叔本华的理论观点。王国维说:“《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其大宗旨如上章所述,读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计外,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苦痛相终始。以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等,若藐姑射神人,敻(xiong)乎不可及矣,夫此数人者,曷尝无生活之欲,曷尝无苦痛,而书中既不及写其生活之欲,则其苦痛自不得而写之,足以见二者如骖之靳,而永远的正义无往不逞其权力也。又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离其罚,此亦吾国戏剧小说之特质也。《红楼梦》则不然。赵姨、凤姊之死,非鬼神之罚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慄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聪明如王国维真是目光如炬啊!他捕捉到了当时世界上最新潮的哲学信息,可谓当之无愧的学贯中西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