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欠母亲的那碗手撖面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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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子上班,一见面就跟我聊:你说人岁数大了,是不是特较情。我妈不是骨折进医院了嘛!什么都不想吃,就是想吃一碗热汤面条。我到外面最好的饭店给她要的鸡丝面,人家一口不吃,让我回去做。我就会煮方便面,哪会做什么热汤面啊?可是老妈提出要求了,做吧!一通忙,总算把面煮好了,端到她面前,一小盆竟然全吃光了,剩了点汤,我自己尝了尝,除了咸,没别的味儿……
我叹了口气,告诉娟子:只要是女儿做的面,再难吃,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只可惜,我们做儿女的,往往不理解这些,以为用钱买来的才是好的……
5年前,我跟娟子一样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去各种各样的饭店要来特色菜,我端到她面前告诉她:妈,这可是名厨做的,你一辈子没吃过的,咱都尝尝。可是,她总勉强吃两口,就不肯再吃了。我无奈,一再追问母亲究竟想吃什么,天上地下只要能弄来的,我都舍得。
母亲抬起头看着我,她说:妮儿,我想吃你做的手撖面!
好!不就是手撖面吗!我买了面粉回家操刀上阵。这是我第二次做面条,第一次是刚结婚时做给老公,结果半途而废。这次为了老妈能吃得顺口,我豁出去了。
洗手和面。那些面粉像商量好了似的,怎么也不抱团儿。水少了,我加了半舀子水,这下好了,面到一起了,软塌塌的,我又抓了一把面和进去,一番折腾,一小块面长成了一个大胖子。撖皮,没想到面那么有抻劲儿,怎么撖都不薄。从前看母亲撖面条,挺轻松的,怎么到我这就都不灵了呢?
好歹把面皮撖薄了,切条。一根细得抖不开,是面线。一根粗得能当棒子砸晕人,是面棍。手忙脚乱把面条赶下开水锅,想了想又打了两只鸡蛋在锅里,锅里顿时唏里呼隆闹起了革命。开锅时,基本分不清哪是面条哪是鸡蛋了,乱轰轰一锅。
我拎着我做的面条走到医院门口时,想了一下,还是拐进了一家饭店,点了大师傅做的手撖面。
可是,那天中午,母亲吃的是我做的面条,连汤都喝光了。她说家里做的味道不一样,饭店的师傅手艺再高,总是比家里的差了点劲儿……
我眼睛湿湿地站在母亲床前,我说:妈,你这么好伺候,我天天给你做手撖面。
2
从小,我就是最不好伺候的小孩。瘦得跟麻杆儿似的,吃东西能挑剔出个花来。那时母亲最愁的事就是我吃饭。我的胃不好,吃不好东西就会吐,吃得多不行,吃得少更不行。为了能让我多吃一口饭,母亲变着花样做。那时家里穷,再变换花样,也无非是几样饭菜换着做。面条好做,易消化,母亲就给我做面条,和一块面,撖成薄薄的一张皮,切成条,下锅煮了,夏天用水拔凉,冬天就吃热的,浇上鸡蛋酱或者黄花菜肉丝做的卤,那样的饭我能吃一小花碗。
面好做,卤难弄。家里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鸡蛋和肉。母亲就变换着做,茄丁、香菜沫、再或者是一点上顿留下来的鱼汤,母亲把面条做得跟工艺品似的。
我上了初中,住校。每周六回家一进门总是能吃上母亲做的手撖面。星期一的早晨,母亲更是早早地起来,在厨房里一通忙活,端出来一碗手撖面。渐渐地吃腻了,吃烦了,觉得母亲其实是图省事,吃什么比吃面条更简单呢?做碗米饭还得配菜呢,一碗面条,饭菜都省了。
我噘着嘴不再吃面条,我说:我咽不下去,那些面条好像一根根全站在我的肚子里。母亲听了我的话笑了,低着头把我剩的半碗面条吃下去。回头塞给我两块钱,两块钱我去街角买了一包饼干,吃得津津有味。
大概是上高中时,我第一次吃到了方便面。辣味的,汤浓面香,我高高兴兴给她买回去两包,我说:妈,这个好吃还不贵,以后你再不用撖面条了。
母亲尝了一口我挑给她的方便面,细嚼慢咽吃下去,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我想:那或者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落吧!
倒是老爸秋风扫落叶似的把那袋方便面吃下去,给了句评价:哪有你妈撖的面条劲道啊?你妈这辈子别的都一般,就面条做得好。
3
出去上大学,每次因来,母亲仍然用一碗手撖面迎接我。她说:出门饺子进门面。我使劲吃得狼吞虎咽给她看。那时,母亲青光眼,视力下降得很厉害,面条切得粗细不一,碰到一根粗的,还没煮熟。但是我知道,只有我全吃掉她才会高兴。
我在家的日子,跟她说学校的事。说学校食堂的饭特难吃,土豆都不削皮,母亲啊了一声,张大嘴。我说还有差劲的呢,挂面都给煮糊锅了,一吃一股串烟味儿……母亲笑了,说:那是,几百号人吃饭,哪有家里这样小锅小灶做出来的精细啊!在家这些日子,妮儿,你多吃点,多长点肉……老爸在那边接口说:妮儿,你不知道你妈呢,成天在家瞎寻思,说你不爱吃学校的饭,天天净吃方便面咋办?说你吃不饱,又贫血了咋办?我说,你要是惦记,就跟着!
我笑了,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我都多大了,还不放心,将来我结婚咋办?
母亲叹了口气,说:妮儿,你笨,我又惯你,找个知疼知热的好男人再嫁!
老爸跟她抬杠:这是你说了算的事儿?说找就找着了?
母亲回敬他:老死头子,再说这些话,看我再不给你撖面条。民以食为天,一说这话,老爸就没电了。
我跟天策处了对象,给母亲打电话,说要回家看她。电话里,她很紧张地问我第一顿饭给天策做什么吃。我想也没想说:面条啊!你不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吗?
放下电话我就后悔了。那时,她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做手撖面,切面条,切肉丝做卤子,万一切到手怎么办?
我悄悄打电话给老爸,我说买点挂面煮一煮就行,我们在路上也会买东西吃。老爸说这事你妈会安排好的,你不用操心了。
那晚的手撖面粗细均匀,劲道好吃,卤子的茄子丁也切都大小一样。一碗透亮的过水面条配上茄子肉丁卤,浇上点辣椒油,再洒上香菜沫儿,简直就是色香味俱全。天策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一口气吃了三大碗,母亲高兴极了,一个劲儿让天策再多吃点。我嗔怪她说:当人家是什么啊!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天策吃饱了,嘴也甜,他说:阿姨,这手艺您一定得教我。我要是找不着工作,直接开面馆得了。
母亲说:开不开面馆另说,学会了,将来做给妮儿吃。
那晚,天策问我知道为什么进门要吃面条吗?我摇头。天策说:那是家人想用面条捆住你的心,恋上在家里的感觉,不再想出门了。
我回头,透过窗,看到母亲坐在灯下摸我给她买的衣服,想起老爸偷偷告诉我的话,她为了能给天策做一顿好吃的手撖面,她每天每顿都做面条,直到练得不看也能把面条切得精细把卤子调得恰到好处……老爸说:你仔细看你妈的手,手上挺多刀切的口子呢……
我走进屋,抱住她,我说:妈,你得好好活着,等我有了孩子,你还要给她做面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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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天策结了婚,初为新妇,我站在装修一新的整体橱柜前面不知深浅地喊:老公,想吃什么?天策笑嘻嘻地走进橱房,说:弄点简单的就好,我去咱家时,咱妈做的手撖面就挺好吃!
这个简单,不就是吃面条吗?我信誓旦旦。天策说:可不是挂面,我要吃手撖面。毛病!我瞪了天策一眼,心里想的却是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那套破理论。
可是那天厨房成了战场,我怎么也不能把一块面团撖成面皮。看着她做很简单的,怎么到了我手里就不是那样了呢?我打电话给她,她很吃惊似的:妮儿,你撖面条?你有劲吗?我很想说:妈,你一米五的瘦小身材都能撖出一家十口人吃的面条来,我还能连两个人的都撖不出来吗?
可到了我还是放弃了。再去超市时认真寻找,有机器切好的面条,近似手撖面,买回来放锅里煮,也还好。以后就它了。
不喜欢做饭,又不能每天三餐在外面吃,于是就对付着。吃久了,胃提了意见,便朝思暮想母亲做的手撖面。想母亲。
可是,长大的女儿就是放出去的风筝,思念的线越长越长,人越走越远。电话那端,母亲照例操心着我的胃,我告诉她:我的胃已经被磨成铁的了。除了你,谁还惯你的妮儿熊猫脾气?
那时,我跟天策的婚姻出了很大的问题。我整天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饿了就吃包方便面。
母亲就是那时来的。她是第一次来省会,来女儿的家。她说天策怕我寻短见,去过家里……
她说妮儿,你领我进厨房,我给你做碗面吃。
那是我成家以后第一次冲母亲发脾气,我说:你就知道撖面条,就知道让我吃面条,现在谁还吃那么麻烦的东西啊?
母亲拘紧地坐在沙发上,脸上是尴尬的表情。半晌,她说:妮儿,你妈没本事,帮不了你啥……但是,男人走了,饭还是要吃,日子还要过下去……
我扑到她怀里,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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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回家,她的第一句话都是吃饭了没有,没吃饭,我给你撖面条去。母亲做的面条好吃,我的朋友尽人皆知。我带朋友专程回去吃她做的面条,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然而她病了。这么多年,我的胃在她的呵护下安然无恙,她却得了胃癌。做化疗,她什么都吃不下。我急得嘴边起了一层泡,她才告诉我说她想吃手撖面。
大概是得了她的遗传。在最初手忙脚乱做砸了几次后,我做的手撖面居然像模像样了。端到病房里,好些人流口水。因为她胃不好,我把面条故意煮得很烂,她总是点评这样或者那样,然后吃得一脸幸福。我说:妈,你快点好起来,咱娘俩开家面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老妈手撖面”,肯定火。
母亲笑了,乖乖把那一碗面吃干净。我知道不是面好吃,是她在享受女儿的爱。
那天,她终于还是没能吃完我做的手撖面。她的手无力地拉着我的手,她说:妮儿,其实婚姻就像是做一碗手撖面,你对它有多上心,它就有多好吃。你的每份努力每一点渗入家里的爱都会成为牵扯他回来的那根面条。你连一碗面都不好好煮,也难怪家像一盘沙……
在老爸眼里,天下最美味的莫过地她做的一碗手撖面。在老爸眼里,天下最美的女人就是她。我拉住她的手,我说:妈,妮儿明白了。
她出院那天,我仔仔细细做了一碗面摆在她面前,我说:妈,你再尝尝女儿的手艺……镶在骨灰盒上的照片里,她温和地笑着。
我挑起面条吃了起来。其实,我知道无论我做手撖面的手艺有多么高,我做的手撖面跟她做的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母亲做的手撖面里面多放了一味料:无私的爱。而我,如果不是她病在床上提出要求,或者根本不会想着要为她做一碗面……
我跟娟子说:趁老妈还能吃的时候,多做给她吃吧!我们欠老妈太多顿饭了,这辈子怎么都还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