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可相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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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总不醒来该有多好,就那样沉沉睡去,一觉不醒。那样就不需要面对噩梦一样的生活,那样就永远可以生活在翔翔的笑脸里、何维的宠溺里。那样,春风杨柳,生活笑靥如花,一切都静水无波,是苏亦晴想要的生活。
那样该有多好。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甜美地睡着,残酷的世界会叫她醒过来。
苏亦晴睁开眼已是在医院里。天黑了,病房里的灯光昏暗。每张脸都是模糊的。
医院里特有的来苏水味儿是苏亦晴熟悉的。她无数次来这里找父亲。苏亦晴看父亲在一间又一间病房里查房,看那些病人虚弱地躺在狭窄的床上,闻着来苏水和药水混合的气味。那时她是轻松的小女孩,她从没有躺在病房里的经历。
而此刻,她全身木然地躺在一床狭小的病床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甜美的小护士冲她嫣然一笑,“你醒了?”
苏亦晴努力挤出一点笑意,脑子里浮现的还是超市里又大又红的樱桃,翠绿的大冬瓜。好半天,人钝钝地回过神来,她张开嘴使劲全身力气却发出了很小的声音问:“我……我……怎么在这里?”
自己是又血糖低了吗?头怎么这么疼,人像羽毛一样没有一点重量。她努力想撑着手臂坐起来,却一抬眼,看到的是悲伤欲绝的父母。他们的脸虚虚实实,不是很真切。苏亦晴的头还是晕,她抚了一下额头,想让自己从某种状态里清醒过来。却一点作用都没有。两边的太阳穴像是被铁丝穿透了一样,一跳一跳地疼。头疼得让她觉得一使劲,血管就会崩裂。
父亲苏之简“咚”地矮下身子跪在她面前:“小晴啊,爸对不起你啊,没给你看好翔翔!”一屋子都是哭声。
苏亦晴的脑子像被锤子重重地击了一下:“翔翔,我的翔翔呢?我要我的翔翔!”一声出来,撕云裂帛。人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光着脚站在地上,身体直直地撞到跪在医院的地上老泪横流的父亲。
“爸,你跪着干啥,翔翔呢?你们……你们怎么都来了?何维呢?是不是何维在陪翔翔?”苏亦晴抱着父亲的身子跪了下去。
大家七手八脚把苏亦晴、苏之简父女俩拉起来,个个侧身抹眼泪。
苏亦晴的眼睛是空的,嘴里却还是喃喃地念叨着:“妈,翔翔呢?翔翔一个人在家?你们怎么能让翔翔一个人在家呢,他才五岁!爸,你快打车回去,我没事儿,翔翔胆小……”
“苏亦晴啊,翔翔没了,翔翔从楼上摔下去了,你醒醒吧!”是妈妈悲痛欲绝的哭声。
“姐,姐,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弟弟苏亦朗紧紧地攥着苏亦晴的手,苏亦晴身体里的力量渐渐弱了下来,却没有眼泪。
不哭,傻傻呆呆的望着墙角,像是思考一个巨大的人生课题。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何维呢,我找何维!我要找何维,你们让他赶紧来,赶紧来啊——”苏亦晴已是歇斯底里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好像何维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只信他。
何维是第二天一早赶回来的。英挺帅气的大男人,才一夜功夫,凭空瘦了一圈似的,衣服皱着,头发乱着,见了苏亦晴,一句话没说,只是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好久,他才哑着嗓子说:“小晴,没事儿,你还有我!”
只这一句话,苏亦晴的泪流成了大海,怎么止也止不住。她说:“何维,何维,他们说我们的翔翔没了,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呢?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都在骗我,啊?”
何维用手替苏亦晴抹眼泪,“晴,你别哭,晴,你哭,翔翔会难过的,不哭,翔翔……翔翔是变成天使回到天上去了……”劝着苏亦晴别哭,何维却哽咽得说不下去。
翔翔的爷爷、奶奶、大伯何安、大娘付小敏也都连夜从玉山村赶来了。还有闻讯赶来的何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一率都阴着一张脸。苏家人低眉顺眼地招呼着。苏亦朗更是强忍悲痛,跟苏亦晴的好友陆希格和自己的一帮兄弟张罗着何家人的吃住,小心翼翼地招待着。再怎么不是故意的,意外,没人愿意发生这种事,孩子也还是在他们苏家出的事。事实上,孩子一直跟着姥姥、姥爷。出了事,苏家人比何家人更心痛,但还是觉出了男方与女方的情势差异。翔翔姓何,是何家的孩子,苏家人心理上自觉不自觉的弱势明晃晃摆在那呢!心疼不心疼是一回事,理直气壮是另一回事。
苏亦晴要见见翔翔。家人与大夫都不同意,但是苏亦晴坚持,嘴里只说一句话:“我要看翔翔,他一个人会害怕!”无奈,何维说:“见见吧,他做了我们五年的儿子,再没这样的福气我们做亲人……”
在场的人心便都化成了柔软的奶油,没人再说得出口不允许的话了。
何维与苏亦朗陪着苏亦晴去了太平房。偌大的屋子里全是些冰冷的铁柜子,抽屉样的。三个人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没想到送的人是那么小的翔翔。这世上的好他还没尝到,这人间的悲喜他还不明了……何维的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苏亦朗也是,眼泪一滴一滴连成了线。倒是苏亦晴,有些木呆呆的。
见惯了人世间各种悲伤的老头面无表情地拉开其中一个,闪身到一边,声音四平八稳地说:“快点!”
大抽屉上升起白色的冷雾,苏亦晴站在原地不敢动,何维也一动不敢动,好像动了,会惊扰到什么。突然,苏亦晴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倾着半边身子向前扑过去:“翔翔,妈妈带你回家……”
翔翔的脸像蜡一样白得透明,眼睛闭着,睫毛长长的,若不是嘴角有一点凝固的血迹,真的就像睡着了一样……
苏亦晴又叫了一声“翔翔”,声音轻柔得如飘过一片云,人却是急促地伸手去抱翔翔。或者她想用一个母亲的怀抱唤醒孩子。
何维从后面抱住苏亦晴的双臂:“晴,翔翔睡了,我们别打扰他!”苏亦晴却是不听,她奋力向前奔,苏亦朗从前面抱住她,苏亦晴也终于支撑不住,往后一仰,软软地倒在了何维的怀里。
再醒来,天又漫无边际黑了下去。昏暗的病房里只有何维和苏家父母。一缕夕阳绵软无力地照进来,在病床对面的墙上打着稀稀疏疏的格子。
这次没费多大力气就想起翔翔的事,苏亦晴头疼欲裂,心如刀割。眼睛又干又涩,一滴眼泪都没有。理智恢复了一些,可以想一些问题了。
“是怎么发生的?”嗓子沙哑得像是一块用了八百次的砂纸。
母亲吴建芳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看得出是慌乱中穿了一条蓝花白底的睡裤和一件西服外衣,脚上趿着一双大拖鞋。这两天大概也没回家,没有换,头发也乱篷篷的,脸灰灰的,一双眼睛浮肿着。
吴建芳一直都是最整洁、优雅的,年轻时尚的,出来进去,都打扮得妥妥贴贴。从苏亦晴懂事,就没看到母亲穿着睡衣出过门,尽管从前住的小区里常有人穿着睡衣出出进进。苏亦晴从前想自己老了也要像老妈一样,做个优雅到一丝不苟的老太太。而此时此刻,他们苏家的天都塌了下来,谁还会顾得上优雅和穿着呢!
苏亦晴的脑子里又乱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糊涂,以为是个冗长的噩梦。一切都像怪诞达利的画,那幅《睡眠》,整个人脑是变形的。
猛地一激凌醒过来,是场噩梦该多好。
何维的脸上肃穆着,好看的嘴唇紧紧地闭着,眉头拧成一个刀刻般的“川”字。那样的表情是苏亦晴陌生的。苏亦晴努力让自己从半蒙昧半清醒的状态里抽离出来,过程很累,似乎很快可以拔云见日,却一恍然,又觉得一切都不过是个梦。
父亲苏之简垂着头,苏亦晴看到的只是个黑色的剪影。他接了翔翔从幼儿园回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所以穿着倒还整齐,上身是白色的阿迪短袖,那是苏亦晴父亲节送他的礼物,下身是七分休闲裤,那是何维去年给他买的。
这里是父亲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他是让人尊敬的外科主任。从来都腰板拔溜直出入每个病房。每句话都一言九鼎般权威。可是此刻,他如罪人一般坐在女儿面前。
那个如一片树叶一样飘落的人是他最疼爱的小外孙。这世界上,没人比他更疼爱翔翔。翔翔是他的心尖子。
提起翔翔,苏之简的每个细胞都是渗着喜悦与幸福。那小家伙也真是会哄人,睁开眼就姥爷姥爷叫个不停。想吃什么喝什么,苏亦晴跟何维在他面前,也不找他们要,偏叫姥爷拿,姥爷就乐颠颠地小跑着去拿,还说:“我大外孙就是相信他姥爷!”
吴建芳便说风凉话:“老苏头,你还知道你姓啥不?”
“姓苏,我也姓苏,我叫苏翔翔!”翔翔拍马屁的功夫一流,全家都笑了,何维假装板着脸说:“翔翔,你不跟爸爸姓,爸爸可生气了!”
翔翔小嘴一噘,小脸一绷,“我也生气了!”
苏之简把翔翔扛在肩上:“咱不生气,姥爷带你下去买好吃的!”
翔翔摔倒了,整在地上不起来,调皮地把手伸给姥爷,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说:“来,拉兄弟一把!”这个段子苏之简不知道学给过多少人,他说:“小家伙太聪明了,看啥学啥!”弄得吴建芳一脸不高兴,“你这死老头,让人知道咱孩子都学了啥?”苏之简才不管。他觉得翔翔简直是神奇,苏亦晴说:“爸,人家孩子也都这样,翔翔没特别聪明!”这话说给苏之简,他才不承认呢。谁也不能说翔翔个“不”字。
在有翔翔之前,苏之简的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有了翔翔,他就变了,在翔翔面前,从前没个“不”字,翔翔是全家最能治了他的人。谁想到……
“那窗那么高,翔翔怎么会……”何维也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
病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成了一块冻,一句话落进去,撞到四壁,弹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七零八落,外面隆隆地打起雷,病房里越发闷得像个铁桶。
“都怪我,那会儿偏想着你说回来炖排骨!偏支使你爸帮我去拿柜子最里面的那瓶没打开的鸡精,两分钟都不到,真的两分钟都不到!”吴建芳率先抹起眼泪。
时间回到前一天的下午四点。
那天真是个好天气。天上的云一会儿变一样,翔翔的姥爷认为这是个锻炼孩子想象力的是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