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宝日勒老师一边搓着手，一边讲着雨的形成，嘴唇却暴了一层白皮。真像阿水阿爸去集市上买的那种酥皮点心。阿水有点困，他可不想知道雨是怎么来的，他倒想每天都在他生活里挥之不去的沙是哪来的？还有，他想知道他的小羊羔现在好吗？阿姐萨娜不会趁他不在家把它卖掉吧？

水蒸发到空中形成了云，云又变成了雨点落下来。阿水歪着头，透过窗看外面的天空。天空澄澈得不见一丝云彩。沙漠里太阳总是太过勤劳，从不提休假的事。

宝日勒老师不知为什么有些激动，阿水听出来了，他的声音一根线一样钻到空中，就是激动了。下过雨，天空会出现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像一座桥一样，架在天空上……啧啧，那真是美气死了。十五年前，我像你们这么大时，跟我爸去乌鲁木齐，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过后，我看到了彩虹，啧啧……

阿水突然就被吸引住了。天空中出现一座桥？那桥上能走人吗？他问。同学们都笑了。宝日勒老师也搓着手乐了。你个傻娃子，那是光映出来的，你上去走走试试？

你又没走过，怎么知道不能走？阿水又犯了拧劲。

宝日勒老师再讲些什么，阿水都没兴趣听了，他的目光盯着窗子外面的天空，怎么那么单调啊？连片云都没有，蓝得没边没沿儿的。

阿水从兜里掏出一片黄药片放在嘴里，糖衣化尽后有点苦，阿水使劲咽尽去。他喜欢吃糖衣片，可惜的是阿姐总是看得紧，阿爸看到了更惨，一顿巴掌下来，比风沙还严重，非鼻青脸肿不可。

宝日勒老师还在说雨，阿水想：彩虹一定跟这些彩色药片一样新鲜吧？如果可以看到彩虹该多好！

宝日勒老师说：雨水充沛的地方，水草茂盛，牛羊成群，

从前，咱们这毛乌素沙地就是这样……那时，彩虹就像自家窗户上的窗花，想啥时看就啥时看。

阿水想：如果小羊羔能去有彩虹的地方，美美地吃上一顿水草，美气死了……

2、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又是一层沙。远远地，阿水就听到小羊羔在讲话，小羊羔讲的话只有阿水能听懂，阿水能吃懂沙漠里各种东西讲的话。用萨娜的话说：物件讲的话都懂，就不懂人话。小羊羔说：我的五脏六腑都变成了干儿。这世界不会变成一只干巴馒头吧！阿水笑了，小羊羔很有文化，会用比喻句。阿水拍了拍小羊羔的头，说：从今天起，你有名了，叫彩虹。小羊羔不解地看了阿水一眼，咩了两声：净弄这没用的，赶紧给点水喝吧！

阿水给彩虹喂水时，看到阿爸在黑暗里磨刀。他一定又是要挖红柳，家里没柴烧了。阿水问：阿爸，你见过彩虹吗？阿爸显然喝了酒，舌头僵得像块舌头：少扯没用的，管那丫头要点钱，给我再打半斤酒。

阿水没动地方。萨娜出来，路过彩虹身边时，踢了它一脚，说：别养大爷，明天赶集，把羊崽子卖掉。

阿水喊：凭啥？阿水寂寞，老爸是酒鬼，萨娜是个气鬼，天天一张脸拉得天长地长的。只有小羊羔温柔着。

萨娜说：你倒是上学吃喝不管穿了，家里用啥？

阿水知道萨娜嫉妒他上学。萨娜从前成绩很好，可是谁叫这漫天黄沙人穷日子难过来着？

阿水掏出一片绿色的药片，塞进彩虹嘴里彩虹居然吐了出来，药片落到沙子上，阿水抓了两下没抓着，药片就沙失了。

那晚，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阿水想：把彩虹卖掉之前，一定要找个水草茂盛的地方，让彩虹美美地吃顿水草。对，找有彩虹的地方。宝日勒老师说有彩虹的地方就有丰美的水草。

3

   阿水抱彩虹出门时，听到阿爸巨烈的咳嗽声，还有阿姐摔打柴草的声音。他抖了抖彩虹身上的沙子，说：带你去看彩虹。

不知走了多久，不见了家，也不见了学校，漫无边际的全是黄沙。喉咙里仿佛着了火，大太阳兴灾乐祸地在天上笑，看，傻瓜傻瓜。

彩虹好像有些发烧。阿水从兜里摸出来一片桔黄色的药片，好像是土霉素，消炎的吧，阿姐不让吃这药，让阿水扔时，他留下的。他给彩虹塞嘴里，彩虹的大眼睛眨了眨，咽了下去。它小声说：咱们回去吧？

阿水一屁股坐在沙丘上，他说：我想见一见彩虹，彩虹是一座桥，踩上去，我们就可以走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宝日勒老师说外面的世界可大了，东西特别特别多，人都像妖精。彩虹，你知道妖精什么样吗？

彩虹不知道妖精什么样，太阳却突然藏了起来，天上风云突变，几朵黑云飘了过来。风沙狰狞着扑向阿水和彩虹，阿水把彩虹压在身下，自己猫在沙丘的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阿水被彩虹叫醒了。彩虹说：阿水，阿水，风停了。阿水的身上千斤重，他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沙。天已经黑透了。

地上有一点点湿润，显然雨来过了。阿水把脸贴到沙上，舌头舔了舔沙，泪水倒先流了下来。

阿爸和阿姐会想他吗？宝日勒老师会怪他没去上课吗？

阿水突然很想坐到教室里，认认真真地听宝日勒老师讲上一堂课，讲什么都好。

彩虹低声哭泣着，阿水问：难道你想被卖到集市上去做烤乳羊？彩虹说：我不想活着，活着没劲。天天看到的，摸到的，吃到的都是沙子，沙子，全是沙子。

阿水摸了摸彩虹的脸，替它抹掉眼泪：别哭，你不知道泪花金贵吗？你不该抱怨的，做羊总比做人活得容易。咱们找到彩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水抱着彩虹找到一棵红柳树根的地方，坐了下去。夜忽扇着黑翅膀来了。阿水有些害怕，但是在彩虹面前，他只能勇敢。

很久，月亮才慢吞吞地出来值班。月光下，一只沙鼠跳了出来，咯咯咯地笑：可笑，居然要在沙漠里找彩虹，吃错药了吧？

阿水看到沙鼠手里拿着那片被彩虹吐进沙子里的绿药片。

阿水变成了宝日勒老师，讲雨的形成，讲彩虹，讲得热血沸腾，眼睛里干涩，没有眼泪。沙漠里只有风穿行，沙鼠和小羊羔彩虹都成了安静的小学生。

4、

寻找彩虹的队伍增加了。小沙鼠熟悉地型，它决定带着彩虹与少年阿水去寻找彩虹。它说：我不知道找到彩虹要做什么？但是，我喜欢有目标的人。哦，还有羊。彩虹有些不好意思，它说：我是被阿水带着的。

阿水的嘴唇也像那种白皮的酥点心了。他的嘴里抿好半天都抿不出一点湿润来。他想：就是死在这里，也是死在寻找彩虹的路上。他想：如果有一粒药片可以吃就好了。妈妈生病时，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药片。妈妈走了，爸爸整天泡在酒里，阿姐天天拉着阶级斗争的脸，再没人疼阿水了。

阿水想妈妈了。他把脸贴到彩虹的身上，暖暖的。

那天夜里，彩虹与沙鼠都听到阿水在叫妈妈。他说：妈妈，你在的地方有彩虹吗？

走到第四天，沙鼠跑回来说：听天上飞的奇怪的鸟说，如果目光像水一样纯净，心里没有怨恨，才可以见到彩虹。

阿水使劲在咽了咽唾沫，他的心里有怨恨吗？恨阿姐的嫉妒，恨阿爸的暴力与贪杯，恨漫天的黄沙，恨冷漠的世界……

他坐在沙堆上，他说：阿水，你见不到彩虹了。

阿水病了，嘴里胡乱喊着妈妈和彩虹。小羊彩虹趴在他身边一点办法都没有。沙鼠蹿来蹿去，捧来沙棘果给阿水。阿水却一口都咽不下去。

沙鼠给红柳作揖，许愿如果阿水可以好起来，它愿意失去最宝贵的东西。彩虹也忙许愿。红柳露出一张脸，它说：我见过彩虹，如果你们愿意帮助我把阿水阿爸的砍刀藏起来，我愿意帮助阿水。

沙鼠和彩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红柳残缺的树干上只有一根枝条，它挥了挥那根枝条，天空没有任何反映。它再次挥了一下，湛蓝的天空出现在风景画一样的彩虹，真的是彩虹哎，七色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搭在天空上。还有街道、楼房，熙熙攘攘的人群。对，那些人五颜六色的，像妖精。

沙鼠和彩虹居然忘了叫醒阿水。还是红柳树支撑不住了，它说：这是海市蜃楼，快点叫阿水。

阿水醒了，目光真的像水一样清澈。他笑了，说：我可以到上面走一走吗？

奇迹发生了，彩虹桥上真的有一位满身黄沙的少年带着一只小羊和一只小沙鼠。雨点落下来，阿水分不清是雨是泪。

5、

没人相信少年阿水看到过彩虹。阿姐依然每天大呼小叫要卖掉彩虹，阿爸依然喝得醉醺醺的，有时会打阿水，有时会踢彩虹。小沙鼠偶尔会光临阿水家的小院子。阿爸的砍刀不翼而飞，阿爸骂了许多天，终于消停下去。

只是，阿水变了，他不再怨恨，不再偷吃彩色的小药片。他的心里有了彩虹。

期末复习时，宝日勒老师又搓着手带大家一起说雨的形成。说到雨，窗外就飘来了乌云，说到雷，窗外果然就雷声隆隆，对了，还有闪电，照得宝日勒老师的脸黑黝黝的，照得阿水的目光无比清澈。雨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阿水不管不顾地跑出去，站在雨地里，大声地哭泣。

大雨过后有彩虹，你们信不信？

教室里一片寂静。没人知道为什么阿水会在课堂上突然冲到外面，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大太阳地里阿水会说大雨过后有彩虹。

是的，那场雨，只淋到了阿水，那片彩虹只有阿水看得见。

心里有彩虹的人，才能见得到彩虹。

两年后，阿水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中学。六年后，阿水考到了省城里最好的大学。那只叫彩虹的小羊在某一个下雨的夜晚跟一只沙鼠跑掉了。

穿行在都市森林里的阿水有个习惯，下雨时，从来不打伞。有彩虹时，从来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