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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情感 |
分类: 大音稀声 |
1
他一直是村子里最聪明的男孩,上了镇中学,又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上了省城里的大学,直到被分到县城机关里做起了官。
在村人眼里,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给父母脸上争光。老张家大小子有出息,这谁都知道。
逢年过节,吉普车送他回家,村子里会有好多人出来看,看他大包小包地给父母带礼物,便说:看看人家养得那儿子,那才叫儿子。
于是便有人说: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即便是一奶同胞,也是天上地下啊!你看老张家老丫,穿鞋都露脚后跟,哪像她哥,穿得那么光鲜,听说开会都坐主席台上呢!
偶尔一两句刮到他的耳朵里,他的心里便不是滋味。进了家门,便给父母脸色看:不是给了老丫钱嘛,怎么还穷馊馊的,这不明摆着让村里人骂我嘛!
虽说他是儿子,可在有了出息的儿子面前,父母便有些坐立不安了。
老父亲说:给了,给了,可是老丫女婿种植中草药,又赔了!
老母亲没说话,倒先抹上了眼泪,他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说:这王富咋整的,干啥赔啥,我又不是开银行的,有座金山银山也不够他倒腾的。
老父亲赔着笑脸说:你也做到份了,别再管了。过好过赖,都是命,谁也帮不了。
他盘了腿坐在炕上,跟老父老母说起自己在县里如何威风,领导对他如何满意,说得满面红光。母亲把杀的小鸡、采的蘑菇都找出来,隆重地招待儿子。
饭还没端上桌时,老丫进了屋,戴着母亲的旧头巾,穿着他妻子捎回来的旧衣服。他的妻苗条些,她的衣老丫穿起来紧绷绷的,人起发显得庸肿起来。头发乱蓬蓬地用根橡皮筋扎了一下。他皱了一下眉,这老丫,越来越不知道收拾了。
母亲冲老丫使眼色:老丫,你哥坐了半天车,有些累了,你过了晌午再来吧!
老丫没理老母亲那个茬,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说:哥,明年你再给我贷点款呗!
他本想说:真以为我开银行啊!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了老丫瞎掉的那只右眼。
2
他一生中最大的错是在他9岁时犯下的。
那一年,村子里麻雀特别多,很多孩子都用弹弓去打,打下来的麻雀放在火上烤,香得直流油。他也跃跃欲试,缠着做木匠的舅舅要了根铁丝,找了块胶皮,崴了个弹弓。头一天,就打了四只麻雀,偷偷在母亲的灶火上烤了吃了,心满意足,就难免想显显。
晚上躺在炕上,他对6岁的老丫说:妹,我今天打了五只麻雀。
老丫一咕噜爬起来,说:哥,你咋那么独呢,也不说给我留点!他自知失言,不吭声,心里想:明天多打两只,也给她解解馋。
第二天,他还没出门上学时,老丫就缠着他让他给打麻雀。他晃了晃手里的弹弓说:等晚上的,晚上我放学回来就给你打。谁知老丫犯了拗劲,抱着他的书包说什么也不放他走。
他掏出一个小钢珠,放在胶皮上,对着老丫比划着:你再不给我书包,我可打你喽。
老丫有些撒娇,说:打吧,打吧!
不知怎么那个弹珠就弹了出去,就算是瞄准也不可能射得那么准,小钢珠打在了老丫的右眼上,老丫大叫一声,便蹲在了地上,血顺着她的手指缝淌了下来,他慌了,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他躲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柴禾垛里,看见父亲背着老丫往村医务所跑,他悄悄跟着,看到村里的卫生员对父亲说着什么,父亲找来了四轮车,抱着老丫坐到了车上,后面跟着哭得不成样子的母亲。
他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了。
站在村子里的小河边,他想:不如跳下去淹死得了,不然也许会被父亲打死的。还有老丫,她多听话啊,每次父母分好吃的东西,她总是舍不得吃,留啊留啊,留到最后,再分给他一半。他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如果老丫死了,那他就再也没有妹妹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时,天都黑透了。一天没吃饭,又冷又饿。他走到家门口,看到家里亮着灯,透过窗户,他看到父亲蹲在炕沿边上抽旱烟。
他进了屋,父亲一个嘴巴打了过来,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他哭:爹,老丫咋样了?
父亲也哭了出来:你这个败家子啊,老丫的眼睛瞎了,她的眼球摘掉了,你让她往后咋活呀?
他竟然轻轻舒了口气,站起来,脸袖口抹了一下脸说:爹,你放心,以后我来养活老丫。
说这话时,他很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话你得记着。
3
他记着自己的话了。但他真的能帮老丫的有多少呢?每个人的人生都得是自己过的。
老丫本来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可是瞎了一只眼,整张脸看起来便有些狰狞。
老丫上学了,即使是坐第一排也还是看不清黑板,常常抄错题。那群不懂事的孩子不知听谁说的,说老丫的假眼是狗眼,见着老丫就说:张春梅,你是不也狗眼看人低呀?老丫便不愿意上学了。他去打了骂她的同学。他走了,那些淘小子还是会欺负老丫,叫她独眼龙。
上完小学,老丫再也不肯去上学了。父亲说:也好,大小子上学就行了,将来靠她哥就中。
老丫在家里缝缝补补,很快就接过了妈手里的活,他在外上学那几年,棉衣都是老丫做的。因为眼睛不好,针码不是很均匀。老丫说:哥,你对付着穿。
那么苦的日子,他从镇里从县城回来,总会给她买块纱巾,买个胸别针,买个发卡。老丫从来不戴,却宝贝一样留着。
她是他努力学习的动力,因为,他的命运不止是他自己的,他还要给老丫最好的生活,他一直以为他是可以做到的。
他大学毕业那年,母亲打来电话说,人家给老丫介绍了一门亲事。他急忙赶回去,看到了那个叫王富的男人,一米五的个儿,破旧的外衣露着里面的红线衣。这还不算,说话吹吹乎乎,放在眼里的事不太多似的。
他皱了眉头,把母亲从屋里拉出来,说:怎么能叫老丫嫁这样的人呢?母亲抹了把眼泪,说:就你妹那样,人家肯跟咱们,就烧高香了。
他骤然愣在那,明白了,在那颗弹珠从他的手里飞出去的那一瞬间开始,妹妹便再没有选择的权力了。
晚上,他听到老丫很压抑地哭。那一宿,他都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他离开了家,他想:无论那男人怎么样,他都不会让老丫吃苦。他是她哥,他欠着她一只眼。
4
可是生活还是一点点改变了他,他心里想着老丫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尽管每次他回家,都会给老丫扔钱;尽管他的妻子总是把自家穿过时的衣服打包捎给老丫;尽管每年春耕秋收时,他都会打电话问老丫钱够不够,可是,他与老丫还是不可避免地生疏了。
回家看到老丫成了个泼辣磨叨甚至有些贪小便宜的农村妇女时,他的心里有些看不起,甚至有些厌恶。就像这次,老丫居然还让他给贷款。这么多年,哪次贷款她还过?
他说:老丫,款,哥还给你贷,可是哥有些话不能不跟你说。这些年,哥没少帮你吧?我知道欠了你的债,可这债总得有还完的那一天吧?难道,你想让哥因为你,真的成了贪官,蹲了大狱不成?
老丫抬起头,那一只眼睛瞟了一眼他,然后神色黯淡了下去,她说:哥,我从没因为那件事怨恨过你,就是我最难最难时,我也没有。我以为我们是兄妹,除了你,谁还会帮我?不过,今天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你不欠我什么了。从今天起,我也不会再花你一分钱了!
说完,老丫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父母站在门口,一声不吭。他的脸上有些讪讪的,说:你看这丫头,我说什么了!
临走时,他照例给老丫留下了一千块钱,还有一包旧衣服。
没几日,他接到老妈的电话,说:老丫死活不要钱和衣服。说饿死冻死不能让人瞧不起。明天,你爹把钱给你寄回去。
母亲的话很硬,没容他说话,便把电话摞了,没说什么,却比说什么更让他难受。
眼瞅着就要春耕了,老丫没有钱,地可能都种不上。他放了几天,终究还是放不下,找了车,回村子。
那么些年,他回了那么多趟村子,却从没去过老丫的家。他不好意思下去问路,司机问了。车开到一个草蓬子前,他有些呆住了,他唯一的妹妹就住在这里吗?
板夹泥的房子,上面苫着草。比他访贫问苦时走访的贫困户还不如。
老丫从屋里扒了灰出来,灰头土脸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心很酸。这么多年,她再苦再难,从没上门去找过他这个当哥哥的。而自己,给了一点钱,便像是恩人一样倨傲了起来,用钱来打发她,他何曾真正地关心过她?
老丫有些局促,喃喃地叫了句哥,然后说:我没生你气。你帮了我那么多,是我们有手有脚地不争气。
然后老丫指了指身后的育秧大蓬,说:我正在育稻苗呢。
他说:哪整的钱?
老丫停了停说:抬的,二分利,跟贷款差不多。
他的心里火辣辣地疼。眼睛坏掉的不是老丫,而是他。他的眼睛明亮,却仍有目光无法抵达的地方。在他的目光无法抵达的地方,他漠视着亲情,远离着亲情,而她,却一直把他当成自己最可以依赖的人……
他没说话,转过身,泪不听话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