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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与伴侣情感 |
分类: 路过人生 |


1
罗锦绣拿了篇文章来办公室找一位同事,那位同事的丈夫在宣传部,她说:你看能不能让他向对口的报社推荐一下。
同事正忙着批作业,于是往我这唐塞。那位小林老师常常在杂志上发文章,你让她帮你看看!
于是,罗锦绣转到我这,无比虔诚地把一摞稿纸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她是我们这一带很出名的人物,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束着高高的马尾,脸上很刻意的化了妆,鼻梁上有一些小小雀斑,眼睛不大,目光却明亮。浅浅的羊毛衫,奶白底色,纯净温暖,几抹淡雅的紫,随意由襟间延伸出去的花的姿态。从眼角恣意纵横出去的皱纹看,并不是很年轻。并无特别之处,却还是在眉宇间比本地这个年纪的女人多了几分妩媚。
她说:这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找个写文章的人来教教我,不然盲人瞎马,我总也写不出个名堂来。
我正好接连发了几家不错的杂志,有小小的得意。略略谦虚了一下,便翻看了她的文章,想看完卖弄点评一下。虽然单位是学校,但是周围没有人对写文章感兴趣,就是我写了稿子,绝大多数人也对我的文章写了什么没兴趣,只对不时飞来的汇款单感兴趣。这年头,要说谁是文学青年,那简直比骂人家还难听呢。
她写的是一篇类似于散文的东西,写自己离婚后的一段经历。叙述不多,长篇累牍地写的是她自己的感受。几乎是净身出户地离了婚,独自领着女儿,租住的房子冬天把水杯都会冻裂。交不上房租和不停地搬家。
我抬头看她,她有些像小学生一样急切起来:写得很乱吧?这是我昨晚上趴在枕头上抄的。
我很努力地笑了笑,我知道那是她的真感情,很原生态,不加修饰,但也绝对无处可以发表。
于是我说:多买些杂志看看吧,杂志更强调的故事性,太抒情的东西,读者不喜欢看。
她略略有些失望,翻着自己的稿子,说:是不是写得特别糟?
我有些慌张,她不是我的学生,我无法给她确切的评判,只是模糊地说:其实很好了,只是如果投稿,还差一点……
替我解围的是下课铃声,我匆匆抓起教案,说:不好意思,我下节有课。
罗锦绣歉意地拿起稿子,说:林老师,我回去改好后,再来找您!
她走后,那同事对我说:亏你有耐心理她,这人,有病!
2
渐渐从同事口中知道了罗锦绣的事。
上学时很是风云人物,学习好,人长得也还算漂亮,老师们都很宠她,觉得她是个考名牌大学的料子。这也越发地把她惯得心高气傲。不承想连考四年大学,越考差得越多,开始还只是差三分四分落了第。最后一次竟然差了二十几分,寻死觅活间接受了现实。
那时我们这个学校正好考老师,有点不拘一格的意思,不论文凭,只要通过文化课考核,再试讲上几节课,就可以成为老师。罗锦绣有很好的底子,口才也还不错,再加上高中老师们对教育局反映这孩子真的不错,罗锦绣倒先于考上师范的同学当上了孩子王。
在一般人眼里,这是很好的结果了。在我们这座小城,当个老师,就不愁找不到像样的婆家,然后结婚生子,不受日晒雨淋,过着平平稳稳的日子,一辈子风一样就过去了。这多好。
可是罗锦绣不。当老师那会,并不按教材里的要求教学生,动不动就搞什么体验,带着孩子出去看山看水,吓得天天把安全挂在嘴边,会上会下说没事是福的校长动了怒。小小的代课老师罗锦绣终于没能拿到转正那张纸。
罗锦绣干了很多工作,开理发店,做保险推销,甚至在饭店当服务员。
后来,不知怎么遇到了某局长的儿子,婚事办得轰轰烈烈。很多人慨叹:倒是命好,无论怎么折腾,都还是有幸运这双手接住了她。
婚后,她不用工作,日子也可以照样过得比一般人家强上百倍。可是罗锦绣不,开起了小书店,没白天黑天地看书写稿子。日子过得清汤寡水。丈夫打麻将彻夜不归。终于还是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离开了家。
同事说:好工作,好丈夫,好家庭,都让她折腾没了,你说她图什么?这人脑子有病,你可千万别让她缠上。
是的,四十几岁了,还做文学青年,还那样不务实,的确有点少根筋。
3
没几日,我从学校出来时,天上下着雨,已经黑透了。走出学校大门口时,昏暗的路灯下闪出个黑影,林老师,我等你好半天了!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罗锦绣。
四点半下班,我又批了快一个小时作业,那么她真的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吧。深秋的雨夜很冷,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不忍,带她回了办公室。
她抖抖地从怀里掏出稿子。我改了两遍,您再看看。
突然我觉得我写的那些字在罗锦绣面前没了丝毫力量。尽管她没有我那样会编故事,没有我那样懂得煽情,但是她是尊重她的稿子的,而不像我,以功利心对待文字。
但是,她这样写下去,会很痛苦。有时候,文字也是个陷阱,吃掉人,连骨头都不吐。
为什么非得要写稿子呢?
她的目光黯了下去。我的事也许你都听说了。大家一直都把我当成个怪人,说我不安份,不好好过日子。
我在学校代课时,跟一个退休的老教师学书法,没几天就传出风言风语,说我不正经,勾搭正直了一辈子的老师。甚至那老师的儿女来学校闹事。
其实我只是想多学点东西而已。我一直闹不明白,别人用来唠闲嗑的时间,别人用来打麻将的时间,别人用来传流言的时间,我用来学东西,用来写稿子,看书,过我想过的生活,怎么就不可以呢?
我丈夫除了喝酒打麻将就是吹他爸如何如何。我劝他:人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一天就是一年,一年就是一辈子,这样人活着还有什么劲?
他便打我说:你别拿你那穷酸劲给我上课,你学得多,还不照样看我家老爷子的官帽子嫁给了我。
我听这话便开始恨自己。离婚对我来说是解脱。
罗锦绣手里的稿子啪地掉到了地上。她似乎从喃喃地叙述里清醒了过来。或许这些话压在她心里太久了,能听她讲这番话的人不多吧!只见过两面,只因为我写文章,便把这份信任给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林老师,真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还跟你说这些!
我摇了摇头,我很愿意听!
我让她把稿子留下来,我会帮她仔细改的。
那晚,她执意把手里的伞留给我,她自己顶着秋雨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想:如果当初,罗锦绣考上了大学,那摆在她面前的或者真就是锦绣前程吧?可是现在在这样的小城里,她所做的一切改变生活的努力,全成了可笑的依据。
4
第三次罗锦绣居然找到家里来了。母亲居然认识她,从不冷不淡的表情看,她显然也把罗锦绣归成了有病的那一类人里去了。
罗锦绣有些巴结地笑,我把她带到了我的屋里。稿子我几乎是重新写过。她拿在手里,很仔细地看,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岁月的痕迹并不能被她精心施上去的粉盖住。这么大年纪的女人一般都浪了头发,她干嘛还那样倔犟地梳马尾呢?
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呢?我忍不住问。
我带几个学生,类似于家教。她不抬头,仍看稿子。
半晌,看完了,愣了一会神,说:林老师,或者我一辈子也达不到你的水平。
我慌忙说:你千万别这样说。文章各有各的好,只是你写的不太适合杂志而已。我还是那句话:干嘛非得写稿子,找份工作,找个好男人,然后过平静幸福的日子不好吗?
我只是想证明我自己。
其实幸福就很好地证明了你自己呀!
她固执地盯着我的眼睛,林老师,那你也稿子又是为什么呢?只是为了赚取那几个钱吗?
她这一问倒把我问愣住了。我不是常常抱怨没人理解我吗?没人看我的文章,只关心我的稿费,可是面对罗锦绣,我却希望她可以向现实低头。
她究竟有什么错?
出门时,她不小心带倒了门口的衣架。笑尴尬在她的脸上,我说:有空你就来我家坐坐吧。周六周日我都不出去。
她一连声地应承着。
门关上时,母亲沉着脸说:以后你少和她来往,挺大个姑娘还没对象呢,别也像她似的脑子有病!
我回了句嘴:妈,你怎么知道人家有病?人家不就是爱写写稿子吗?你姑娘写稿子你怎么不说有病啊?
5
罗锦绣的稿子邮出去,石沉大海。她来对我说:我决定要买台电脑了。
我惊得闭不上嘴。她连个书桌都没有,居然要买电脑。
你有病吧!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想了好长时间了。买了电脑就可以了解外面的世界,也可以向人家学学。
可是……可是你一点电脑知识都不会……
我可以从头学啊!
除了服罗锦绣我没半句话说。但是如果我不跟她说清楚,看着她往不归路上走,或者是害了她吧!
我小心地斟酌自己要说的话:按年龄我该叫你句锦绣姐的,所以我说什么,你都别介意。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写文章的。写文章也并不是一条好的出路。没有人靠了这条路发财。我知道你把它当成你的理想,可是一条道走到黑,并不一定就能找到路。
她说:那总得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前面没有路。
我无话可说。
没几日,罗锦绣打电话给我,兴奋地说:林老师,我的电脑搬回来了。我没说什么,只有在心里暗暗祝愿她早日抵达幸福彼岸吧。我不愿意再对她说什么或者帮她什么了,跟她在一起,真的很累。她总是不停地向前跑,没人能拉得住她。
那天在网上看到罗锦绣的QQ签名上写道: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她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我看了这句话很久。罗锦绣一直在奔向她的诗意人生,或者凡夫俗子若我们,并不能真正了解她,这条路上,她孤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