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雁淑第一天上学，噘着嘴回家，说：你起的什么破名字，同学都管我叫鼹鼠。我拉过雁淑的手，说：雁淑，妈妈就是想让你做一只鼹鼠，一只可以给妈妈温暖的小鼹鼠。雁淑不懂，哭闹着要改名字。我一个巴掌打上去，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孩子哇哇哭，我也跟着掉眼泪，这个世界上肯给我温暖怀抱的鼹鼠走了，养孩子有什么用？

老公递给我一块毛巾，他说：孩子还太小，不懂事。这个星期天，我们带她去东山看看吧。

那晚梦到姐姐跟我说：你看这山洞多大呀，咱们就是两只小鼹鼠，这就是咱们的家。早晨醒来，泪把枕头都洇湿了。

东山不高，有些人工开凿的山洞，据说是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建的防空洞。

在一片落叶松下，竖着个小小的石碑，石碑简单地写着：姐唐平之墓。右下角写着：妹唐安。我先跪了下去。雁淑扯着我的衣襟叫了一声妈妈。我拉住雁淑的手，说：雁儿，给大姨行个礼。

雁淑学着我的样子跪在石碑旁，小手触地，给大姨磕了三个头。我轻轻地说：姐，我带雁淑来看你的，你看，我现在又有了一只小鼹鼠……

那天，我给七岁的女儿讲起了我跟姐姐唐平的故事，那个尘封了22年的往事。

2

姐姐大我三岁，她叫平平，我叫安安。妈妈是小学老师，希望我们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人生。妈妈活着时，也的确如此。我们是小城里生活富足的女孩，穿漂亮的连衣裙，穿黑皮鞋，梳着油亮的辫子，漂亮得像春天的两滴露珠。妈妈教了我们背很多唐诗。她让我们做有教养的孩子。星期天，她在厨房里洗衣服，我和姐姐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那只欢快敢于冒险的小鼹鼠逗得我们哈哈笑。平平说：瞧你那样，真像一只鼹鼠。我就噘着嘴，说：你才像呢，你才胖乎乎的呢。平平追过来打我，妈妈又有一场官司要断了。她会板着脸说：平平，你还是姐姐呢，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让着妹妹？

我学着妈妈的口气说：平平，你本来就像鼹鼠嘛，干嘛不让说。姐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个中午，她不吃饭，也不理我。妈妈说她倔得像块石头。而我，像蜜糖，哄得妈妈很偏向我。我从不管她叫姐姐，只叫她平平。

平平有时会恨恨地捏着我的鼻子，说：就你乖，谁稀罕你做我妹妹？我告诉妈妈，妈妈训她：两姐妹有多好，将来，妈妈不在了，你们就是最亲最亲的人了。

我们俩挤眉弄眼吐舌头，不理解妈妈说的话。

生活是从我八岁那年发生逆转的。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妈妈进了医院，她这一去再没回来，早产，大出血，要了妈妈的命。

家里一下子昏天地暗。爸爸是个货车司机，回到家，倒头就睡。倒是姐姐，在我晚上想妈妈时，让我枕着她的胳膊，她说：安安，我们要好好的，这样妈妈才会放心。我问她：妈妈在哪？她说：在天上？我使劲地往天上看，天上只有那些小星星，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我说：为什么我看不见？姐姐哭了起来，她说：安安，我也看不见，但是，妈妈能看见咱们！

我变得很依赖姐姐，做什么事，我都要问问姐姐。她说行就行。

3

开始，平平做的饭很难吃，不是油没开，就是像打死了卖盐的。我皱着眉头不肯吃，她就说：姐姐下次一定努力学，像妈妈做的那样好吃。提到妈妈，我就不再闹脾气了，使劲地往嘴里扒拉饭菜，把嘴塞得满满的，姐姐叹口气，说：安安，你说咱俩要是鼹鼠该有多快乐。我的泪一滴一滴流下来，流到嘴里咸咸的。偶尔，爸爸会买回来我们俩爱吃的鸭脖子，他自己则一边嚼着猪耳朵一边喝酒，妈妈活着时，常做木耳拌猪耳，那是爸爸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平平很会过日子，她买什么都尽量地少。她跟卖油条的阿姨商量可不可以只买半勺豆浆，买两根买油条。阿姨摸摸她的头，说好，收了少的钱，却给了一勺豆浆，四根油条。平平红着脸死活不肯要，她说：我妈知道会生气的。

那天平平带我去买了鱼、排骨，还有猪耳朵和鸭脖子。我问平平为什么做那么多好吃的，平平说因为是爸爸的生日啊。每年妈妈在时，都会给爸爸过生日。我觉得平平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

晚上爸爸出车回来晚了，我不停地趴在窗台上往外望。终于爸爸的车灯亮了。爸爸进屋时，平平把屋里的灯关了。饭桌上，一张千层饼上点着三根红蜡烛，我和平平唱起了生日歌。爸爸把我俩抱在怀里，有些哽咽地叫了声好宝贝。平平说：我攒的钱不够买蛋糕了……

爸爸含着泪夹了一筷子木耳拌猪耳朵，他说：跟你妈妈做的一个味。

那天晚上，家里第一次有了欢笑。平平说：爸，你不知道安安多笨，连挤个鱼都不会，死鱼都让她弄活了。我白了安安一眼，说：就你好，你做的土豆挂浆呢？平平低头笑。那样高难度的菜平平不会做，做出来的挂浆土豆成了土豆拌白糖。

爸喝了一口酒，说：你们是该有个妈妈了。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平平的脸却一下子变白了。

那天晚上，平平躺在被窝里哭，我问她：爸爸是要给我们找后妈吗？那个后妈会不会给我们吃毒苹果？平平搂着我，紧紧的，她说：安安，别怕，你还有姐姐。是的，妈妈说：姐姐是最亲最亲的人。有了姐姐的怀抱，我睡得很安稳。

4

梁姨是捏着鼻子进我们家门的。她说：老唐，你家有一股子怪味。老爸皱着鼻子四处闻了闻，说：没有啊！平平大声说：我每天都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梁姨瞪了她一眼，说：小丫头片子，还挺能显的。

爸让我们叫梁姨。他们在院子里说话时，我听见了，梁姨说：反正我不当后妈，你想办法把她俩送走，不然别再来找我。爸爸的一张脸就要滴出水来了，他说：这俩孩子特别懂事……梁姨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的那些天，爸爸总往家里领人，人家都嫌我跟平平太大了，说领养了会不亲。平平不吭声，我跟爸爸说：真要把我们送人吗？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说：你梁姨怀了小弟弟……

终于有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说要领养姐姐，爸爸搓着手，不停地问：能不能连安安一起带着，这孩子跟惯了她姐姐。大胡子男人看了看我，摇摇头。

姐姐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她第一次跟爸爸吵：我妈妈会找你算帐的。爸爸回手给了姐姐一巴掌。那天傍晚，我跟姐姐从家里跑出去，她说：安安，咱们去找妈妈吧。

妈妈的骨灰埋在东山一棵松树下。我跟安安往东山走时天就要下雨了，我们恰好搭了一辆过路的马车。

到了东山，我们在小山路上走了不长时间，就迷了路。我拉着平平的手，平平说：别怕，有姐姐在。天上的雨点落了下来，还夹杂着雷和闪电。还好，我们看到前面的防空洞。平平拉我跑进去，洞很大，里面有游人留下的干草。我紧紧地抱住姐姐，打哆嗦：我想回家。姐姐说：你看这洞多大，咱们是两只勇敢的小鼹鼠呢！明天天一亮，咱们就可以回家了，咱们去找奶奶，她不会让爸爸把我送走的！

在平平的细声呢喃里，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洞里一片漆黑。我摸了好半天，都没摸到平平。我哇一声哭出声来。平平摸到我，说：安安，我在这！天怎么还不亮？

那个洞里再没亮过天。我跟平平肚子越来越饿，我问平平：怎么一夜会这么长啊？平平说：我看不到星星，找不到洞口了。

洞里越发冷了起来。平平把她的外衣脱下来给我穿上，她紧紧地搂着我，说：别怕，爸爸就带人来找咱们了。我饿。平平说：饿就咬咬我的手吧，狗熊冬眠时不就啃自己的熊掌吗？我没笑，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平平说：我给你讲鼹鼠的故事吧，你没听过的。小鼹鼠很喜欢妹妹，可是她总是故意气她，她喜欢看妹妹生气时，腮帮子鼓得高高的样子。其实她一点也不怨妈妈偏向妹妹……

平平的声音渐渐低了，我害怕，叫她，她也不出声，我使劲地咬她的手，希望她能痛得叫出声来，渐渐地，我也失去了知觉……

两天后，我们被看山人发现。那场大雨劈倒了一棵树，树恰好把小洞口挡了个严严实实……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见不着平平，大哭大闹，奶奶转过身抹眼泪，她说：你爸这个天杀的。

平平走了，她把外衣给我穿，抱着我取暖，她的手指被我咬得不成样子……到了医院没多久，她就走了。我哭喊着要平平，奶奶说：安安，你要好好的长大。

5

我泣不成声。雁淑一只手拉着我，一只小手给我擦眼泪，她说：妈妈，我就是大姨派来的那只鼹鼠，有我在，你还有温暖的怀抱。

还有我。老公抱住我们俩。我点头，轻轻对平平说：姐，你看到了，我很幸福。

平平跟妈妈在一起，她也一定会有温暖的怀抱的。下山的路上，我说：咱们去看看外公吧！他就住在山脚下，平平死后，他再没离开过这座山，也没再娶。而我，记恨了他二十几年，我想，平平会希望我原谅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