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6月，在跟婉宜兴致勃勃谈论去西藏旅游时，我做梦都没想到一场灾难正在前面等着我们。

在由塔尔寺到夏琼寺的徒步穿行中，婉宜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呼吸困难。等我们星夜赶到夏琼寺时，婉宜的情况已经很糟了，脸色惨白，呼吸像是拉风箱一样。在我们返回拉萨的车上，婉宜没留下一句话，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带着婉宜的骨灰回到北京，我痛不欲生，逝者安然，死者何堪？更何况，我们还有个7岁的小女儿糖果。

在奶奶家呆了近半个月的糖果见了我兴奋得搂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儿地亲。我强忍住泪水，把母亲从附近超市里买的水果与零食拿出来，告诉她：这是妈妈在西藏给她买的。

果果一边吃着石榴一边说：这西藏的芒果就是比咱北京卖的好吃。真甜。

糖果开始想妈妈。她总是缠住我问妈妈怎么没回来。

我说：那太美了，妈妈想当摄影家，所以留那拍美丽的照片了。糖果点点头，说：那她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来呀？

我摸摸她的脑袋，说：怎么会呢？你是她最最疼爱的小公主啊。

糖果不再问了，夜里却开始发烧。我把她抱到医院里，一连输了三天液，小脸蜡黄蜡黄的，什么东西也不肯吃。

她总是问：咱们给妈妈打个电话吧？

我告诉她，西藏太远了，不通电话。糖果忽地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睛看着我说：你骗人。我知道你一定像电视里的人贩子一样，把妈妈卖给人家了。说完大哭不止。

病房里的病友不知情，说：孩子想妈妈，你就给她打个电话呗。

万般无奈，我随手按妻子的电话号码拔了出去，那个号码已经三个月没用了，本想电话不通，糖果死心也就算了。

没想到电话里喂了一声，糖果一把把手机抢到手里，大声说：妈妈，你在那里？我好想念你啊！

不知对方在手机里说了句什么，糖果的眼泪一双一对地落了下来，她说：我知道就是你，你在西藏，所以声音才变了的，你干嘛骗我，你是不是跟爸爸离婚不要我了？

糖果泣不成声。

我接过电话，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电话还通着。

我说了声对不起。孩子认错人了。对方说了句没关系，后把电话挂断了。

糖果的病一点点好了。那天我下班替换了母亲陪好时，她要我手机玩，她说：爸爸，你手机里的华容道游戏实在是太好玩了，我都能走四关了。

我以为是孩子太无聊了，便由她去玩。她，要我去买炸鸡翅。孩子好些日子不正经吃饭了，她想吃东西，这让我很开心。出门时，我想要手机，但看到她玩得兴致勃勃的样子，便没忍心要。

那天晚上，糖果很开心，说了很多话。她说：我妈也想我呢！她还夸我乖呢！我这突然明白糖果要手机的用意原来是想给那个陌生人打电话。人小鬼大的丫头。

从医院出来，我拔通了那个号码。我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便哽咽住了。说了婉宜的事。我请她帮忙哄一下孩子。

女人沉默了一会，说：告诉糖果，什么时候想妈妈了，就打过来吧！

女人叫王炎，下了岗，为做钟点工方便联系才买了个手机。

我连忙说：大姐，你的手机费我来出。

女人笑了，很温和。她说：好，如果我付不出，就让你来出。

那天，跟王大姐通完电话，我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婉宜去世后，我第一次感觉到轻松。

糖果出院后就上一年级了。她拿着电话对妈妈说：人家的孩子都是妈妈送上学呢，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我听到电话那端王大姐说：果果，你是乖孩子，所以妈妈才放心啊！你要听爸爸和奶奶的话，妈妈可想你呢！

糖果很大声地告诉老师和小朋友，她妈妈可了不起了，在西藏拍片子呢！

看着孩子吹牛，我轻轻地笑了。有一天，糖果也会对妈妈的记忆淡去了，那样就可以告诉她事实真相了。

圣诞节时，王大姐给糖果买了一身漂亮的公主棉裙。

糖果穿上裙子，在镜子面前左照右照，说：还是妈妈会买东西，知道我最喜欢粉红色呢！

我笑了，在电话里，她不止一次跟王大姐说她最喜欢KITTY猫，最喜欢它头上粉红色的蝴蝶结。

看着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糖果，我的眼睛变得湿润了。

我打电话给王大姐，我说：大姐，咱们见一面吧！

大姐略略有些发胖，样子很平常。见了我的面，先让我别说谢她的话，她说这是她跟果果这是缘份。

我笑了，说：大姐，我给你报手机费来的。

大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知道你有钱，可我的手机现在是单向收费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大姐，情急之下，说：那就也去我家帮帮我吧。大姐有些犹豫，说：果果听出我的声音怎么办？

我说：没事，孩子好哄。大姐来家做卫生那天，正是周末。见了糖果，大姐拉住糖果的手说：这孩子多漂亮啊！

糖果脆生生地喊：阿姨好！整个下午，糖果都在跟大姐说她妈妈的事。她还说：王阿姨，你的声音跟我妈妈的特像。大姐笑了，说天下声音像的人可多了。

每个周末，大姐都会来一个下午。做完家务，就陪糖果玩。那天，糖果在客厅里玩拼图，大姐说：我越来越喜欢果果这孩子了，还真希望有这样个女儿呢！

我笑了，说：大姐，她已经是你的女儿了。

糖果突然站到了我跟大姐面前，大声喊：谁是你女儿啊？我是我妈的女儿，想当我后妈，没门！

大姐瞅瞅我，我瞅瞅大姐，哈哈大笑。

那晚大姐走了，糖果哭着打电话。我听到她说：妈，你还不回来，我爸都要给我找后妈了。

第二天，大姐打电话来说请我跟糖果去家里吃饭。我知道大姐的用意，便答应了。

糖果起初死活不去，她说：白雪公主就是被后妈毒死的。我说王阿姨怎么对我那么好呢，原来是想当我的后妈。

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去看看就知道王阿姨会不会当你的后妈了。

大姐的家很小，但是收拾得干净又温馨。她老公是个温和憨厚的男人，不爱说话，却一门给我续茶水。大姐的儿子倒是个淘小子，拉着糖果在屋子里疯开了。

饭桌上，我端起酒杯敬大姐。大姐说：我就是喜欢糖果这孩子……

糖果抬头嘿嘿笑，说：我就是喜欢王阿姨做的饭。

我让糖果改口叫姑姑。糖果大声叫姑姑，她说：姑姑，我还以为你要当我的后妈呢！不行，我得打电话告诉我妈妈。

我有些愣了。大姐说，好，你打吧。说完，她转身进了厨房。糖果的电话拔了过去，电话里说拔打的电话已关机。

糖果还是知道了妈妈去世的事。糖果的外公外婆从外地来看她，不小心说漏了嘴。糖果哭着打电话给大姐。半小时后，大姐赶到了我家。她对我们说：让我和糖果单独呆一会。

糖果跟大姐进了她的卧室，我听到大姐说：果果，你妈妈去天堂了。那里很美，很明亮，她也一直希望你幸福……

糖果问：死不是很可怕吗？

大姐说：死不可怕，不快乐才可怕……

糖果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她说：那电话是你接的，对吗，姑姑？大姐把糖果搂在了怀里，果果，我们都爱你。

糖果表现得远比我想象得坚强，她说：爸爸，其实你早该告诉我！歪头想了想又说：那样也不好，那样我们就不会认识姑姑了。

我点点头，说：对，没有姑姑，我们怎么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无私的爱呢？糖果，你长大了，也要像姑姑一样，那么善良，那么乐观，好吗？

糖果伸出小指，说：爸爸，咱俩拉钩，我一定做姑姑那样的人，说到做到。

我的手指跟糖果的手指拉到一起。

很感谢那次错打的电话，是它，让我们遇到了大姐，遇到了人间至善至美的真情。

糖果说：姑姑说得没错，电话接通的地方，真的是天堂呢！是的，有爱的地方，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