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远的旅程

我一直坚信人此生的全部在于永无止尽的跋涉与行走，跋涉于山水之间，行走在明暗与是非之中。一个人，一双深邃而迷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那一条路，深呼吸，呼吸又哀叹。这条路一定是漫长的，可是前后茫茫望不到边界。或许没有人与我并肩齐行，而我只是一个人。

喜欢在大连的街头逛着。

街头有许多来回穿梭的人，这些人的相貌、衣着、职业都各不相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某时，我可能不由自主的凝视在他们其中一个的身上，为什么，是一种熟悉，是一种吸引还是一种情感？我始终不敢确认，我试图主动上前去询问，却终究没有动，维持陌生的美感。知道那样的美，若与之失去距离，便让有些东西荡然无存。柔美来自于两物彼此静默，仿佛对峙，我知道这种美来自于我所盯着的人内心里的倾诉，实际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发生过。至于那个我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所真正要表达的某种情感我也全都没有听到，一个字也没有。我知道，我只是望见了人群中的自己。是久违了的，行于远处的一个自己的模样。

几天之后，再去同一个街头，依旧闲逛着，却没有找到曾经凝视过的人，而周围的一切都并无太大的变化。唯独那个人，不见了踪影。于是我确信，之前所发生的事，已经消失了。心里觉得这是一种最为完满的结局，其实我是找了许多的理由来安慰自己的。无论是那次曾至少感动两个人的凝视，还是一个人寂寞的空想，都只是一段生命里不可或缺也不可多得的旋律。由此及彼，只是那时的人都还不知道所谓的“彼”究竟在何处。这样倒是使得一切变得妥帖适宜，仅只那些愿意迎接的人的心灵，作为一路上的落脚点。我向来都认为那种真心的倾诉与表达的实质是一条铺开的路，宽而阔，从这里起步，通往连自己都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

既然那是路，是一次无需有所准备的出发，那么我不应该多想路上究竟会发生什么，可能它的上面是空空如也的。有的人认为我因为对于一次偶然凝视的记忆，所以便在心中留下了它的印迹。事实上不是那样的。关于凝视本身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我所见所记住的，只是我从远处来访或者我向远处拜访的自己。至于一次凝视，是作为镜子，反射出我的光芒，展映我的记忆。它之后与我就再无任何关系。依然踽踽前行于起初铺展开来的旅程上。

我从来都不妄想自己会再次邂逅那次我所凝视过的人，尽管他的模样我记得分明。只是心里记挂着，时时刻刻。念念不忘其中的小喜悦，内心仍旧温暖。

后来相信自己，曾经的偶遇、言论、电影、歌曲等等都是由人的内心作为起点，向前后延伸的路。原本的全部表达与倾吐踏上旅程，不知疲倦亦义无反顾。

是的，我们从来不会爱上一本书一部作品，爱的只是由书中或是作品中看到的自己。所以作者的表达，一如它所在的旅程般没有休止，亦不能被任何人盖棺定论。它不允许被碰触，旅程便是一路孤独，无可回避的孤独。只剩下少数人张望着这条自己铺开的路，看着路上旅程无尽的那一个人。记住了，记住他的模样了，回转身去，同时爱上了看着那条路的自己——其中便会有仿佛也在旅途中的我。

曾经去千里之外的日本旅行，飞机飞行虽仅仅只进行了短短两小时，也是迄今为止我进行过的最远旅行。我透过飞机带夹层的窗户，在飞机上拍云朵、拍落日、拍一座模糊不清的富士山，在京都拍阳光下古老的建筑以及它们的门窗、拍即将盛开的樱花、拍由京都塔向下望去的繁夜都市，在东京拍缓慢拥挤的高速路、拍许愿池里大大小小的硬币、拍疲惫不堪的司机……一周之后看见冲洗出来的照片。挨个将它们摊在地板上，用手指依次抚摸，心中溢满了回忆与惘然。走得最远的距离也不过是千里为单位的距离，从大连周水子机场到大阪关西机场，又从东京成田机场到大连。一路上无数次出发，无数次抵达，或长或短，却都有始有终。大连与日本有千里的距离，我的手指与照片中的回忆有一毫米的距离，它们却都一样，短得可以来回往复。

可有另外一个自己留在了路上，并且远离我。其间距离不可丈量，且越来越长。我只是知道，周水子机场的飞机起飞时，一个久违的自己也开始了一场壮丽寂寥的旅程。他从我心中的一个地点出发，坐标不详。

后来又知道，人总是处于漂泊之中的。自己何时何地出发，有的可以被明确，有的则不知不觉。生便成为不断出发的旅程，美感也全部存于其中。每次从心中未知一点出发的旅程，都无所抵达，其意义也便在于出发，而非抵达。

一个人，一双在远处凝视着的眼睛，望着最远的远方。自己内心的担当，纯粹淡定。我不知道自己的旅程究竟有多远，究竟会有多少次告别。可我始终在前行，一往无前。所有守望所有纪念和所有感动，内心时刻分明，铭记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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