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堕落
----答中新社《流行中国》记者问
记者:您怎么看待现在歌坛的这种怀旧情结?
江小鱼(以下简称江):我觉得一个时代要是怀旧的话,要看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在怀旧,如果是养老院的一群老人,他们面对即将消失的人生和光阴,自然会想起曾经非常美好的一些东西,我觉得这是比较可以理解的一种,它有时甚至是一种境界。但如果你是正在壮年的时候,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个人,在他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怀旧了,我觉得这只能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堕落。还那么年轻,就沉迷在过去的一些事情里,这只能证明你没有直面现实的一种勇气,所以你才会躲到过去。
记者:好象现在歌坛,包括听众或说观众,他们比较喜欢那些怀旧的老歌曲,对老歌啊,或对老歌手好象有点情有独钟,你觉得这是怎样一种现象或心理?
江:我觉得大家对老歌手的复出,决不仅仅是对老歌手下岗在就业的一种同情。一个时代的听众或观众对这个时代之前的歌曲突然特别迷恋的话,我觉得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对于他们现在所处时代的音乐创作,包括创作人和歌手感到失望,所以他们才只好退回到过去,来听一些过去的东西。我觉得这凹显了两个东西,一个就是当下创作力的匮乏,因为大家听不到好听的东西了,现在的东西好象越来越多,能听的东西却越来越少;第二呢,我觉得也凹显了歌坛创作力的一种虚空,一种浮躁,一种急功近利。大家都在拼命的克隆或者复制过去的东西,只是加上一些所谓最新的时尚配器,然后把过去的民歌和老歌重新演绎一下,这是一件特别投机取巧的事情。假如现在我们在听八十年代的歌,那再过二十年,这一代人听谁的歌,那么这一时代的创作它就出现空白了。二十年之后、十年之后人们在想,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所有人都没有创造,他们干吗去了,他们都赶着去怀旧了,所以没有什么东西给后人去怀旧,去骄傲,所以这种怀旧风气的猖獗,其实正凹显了这个时代的最真实的悲哀。
记者:你刚才评价的是现在歌坛缺乏这种创新的东西,那你本身对这种老歌或者歌手怎么评价?
江:能流传下来的东西肯定有原因,有艺术原因,也有社会原因。现在流传的歌比如在50年代的时候,可能会有人说,我们40年代的歌才好听,你们50年代都是什么呀?等50年代的人长大了,到60年代以后,他会对60年代的人说,我们那时候歌好听,你们这是什么呀,……因为每代人都在最终走向完蛋的道路上成长。有一点可以肯定,一首歌流行的标志,是对你青春时代一种记忆,是和你一段感情,一段经历产生了特别强烈的共鸣的一种情绪,从而让你觉得历久弥新。比如现在三十多岁人之所以怀念罗大佑的歌,是因为这是他们青春时代的一个记忆。他们在上大学的时候正好是穷困潦倒的青春期,那也是一个劣质吉他泛滥的年代,所有男孩子都拿把吉他当道具在女生宿舍楼下弹一些罗大佑的歌,这就给他们的青春留下了原始记忆。多年以后,当他们脑满肠肥的时候,他们需要用这种精神上的药,去减他精神上的肥,他们已经随着物质的充实,内心越来越空虚了,他们现在长大之后跟物质在角逐,在追名逐利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去吸收新的精神上的东西了,那么他身上的精神财产或遗产只剩下他在年轻时候的那一点点东西了,那么他不怀念这一点点,他还能怀念什么呀?!在这个物质主义时代,一个人当他怀旧的年龄越早,说明他老的越快;他怀旧的东西越少,说明他丧失精神的东西越多。他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丧失了他青春的创造的能力,比起很多人到七十岁才丧失这种体力、这种能力,所以我觉得他们是非常悲哀的。因为这个年龄应该是创造(不仅是创造物质的东西),应该用一种很当下很强大的精神力量的东西在支撑着,而现在他这么一个成熟的躯壳,竟然是一些十分脆弱的东西,他内心贫乏到何种程度,简直可想而知。
记者:就是说当时那些老歌,只是年轻时候的一种经历或一种情绪的见证。
江:对,所以说目前不少三十多岁的人,虽然拥有脑满肠肥的一个硕大躯壳,但他的内心根本没有成熟,只会听一些他青春期时的东西,并且还把那些东西奉若经典,不仅是虚空,是矫情,而且是无知。
记者:我看您对当今的歌坛可以说是不满,甚至是失望,您觉得应该怎么样让这个重新走上一个健康、正常的发展轨道,症结在哪?
江:我岂止是失望,简直是是绝望。我觉得要创作好的东西,首先不能浮躁,而且你要重新唤醒你心中的激情。比如有些人他喜欢听《同一首歌》,听罗大佑,实际上他是在怀念那个他曾经有过的激情,但他已经丧失了当下的激情,所以他要去过去寻找这种东西,来给自己安慰,说我们也曾经有过激情燃烧的岁月,那么当他在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正好证明他现在已经麻木了。对于一个麻木的人,你所能做的就是两件事,第一,你把他弄死算了,第二就是唤醒他,如果他有药可救的话,那么你就去唤醒他现在的状态,让他重新用一种激情的方式,一种勇气。我觉得激情从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勇气,而不仅仅是一种价值观。你有了这种勇气,你才会在生活中保持你非常强大的一面,这种强大的东西就会让你身心充满自由。一个人有了自由感之后,就有了创造力了。这样十年之后你再去怀旧,才会有一些让将来的人去怀旧的资本,要不然二十年之后人们怎么回顾这个年代的流行音乐史啊。他会说,这个时代最发达的是出现了一些编曲很好的人,配器很好的人,但是没有一首可以流传下去的歌,旋律在哪,节奏在哪,没有!当年一个陕北的老农,他在田埂上唱信天游的时候,他哪知道什么配器呀,因为他完全是靠他的旋律本身打动你。现在完全靠技术,庞大的硬件,而且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很少能看见音乐人了,看见都是什么,都是音乐工程师,音乐技术员。人们只关心技术,关心硬件,关心我在这个音乐中有多少配器,多少种乐器,从来没有人去关心我的音乐打不打动人,因为一个音乐,一个艺术品,你在制作上的复杂和简单跟听众没关系。听众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它能不能打动我。
记者:也就是说,除了听众要摆清楚怀旧的位置,还有一方面也是和音乐人有关?
江:责任主要是音乐人的问题,不是听众的问题。听众永远是无辜的,他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坏东西,他在这个时代找不到好东西的情况下,只有退而求其次,回到过去来找好东西。所有的责任都是这个行业里的人,这个行业的衰败是由他们的惰性,他们创作的匮乏,他们内心的空虚,他们浮躁,他们的急功近利和鼠目寸光所造成的,这是这个行业衰败唯一的原因,也造成了人们大面积的通过怀旧进行的一种非常大的一种商业成功。以《同一首歌》为代表的通过怀旧取得的此种商业成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是可疑的,因为这不是所谓真正市场化的东西。
记者:就是说我们音乐人还是应该把问题的关键放在音乐本身的情感,本身的魅力,来打动听众 。
江:这种魅力必须是发自内心的。我所见到的大多数音乐人,已经很少用心来创作了。他们大多数人创作的动机不是心脏,而是肠胃,因为他们是为了吃饭才去创作。不是为了他灵魂深处特别要倾诉和追问的东西,他们太缺乏对自己内心的自省和警醒,完全处于失语状态,他们找不到话语来表达内心的东西,甚至某种意义上说,他可能都害怕,害怕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流露出来。你不流露自己内心的东西,你怎么可能打动别人,很简单的道理就是,你打动不了自己,你就不可能打动别人,你既然打动不了别人,那么别人为什么要对你的东西表示那种关注呢?
记者:那么那些真正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有旺盛生命力的歌,它应该具有哪些元素?
江:除了旋律、节奏、歌词这些基本元素的不同反响之外,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刚才说的,就是创作者的一种心态。一首好的歌,一首流传的歌,其实就意味着在那个瞬间,当那个创作者在创作那首歌时,他的心态是非常真实、诚实的。他首先肯定是把内心最触动自己的东西非常真实的、非常没有障碍的呈现出来了。我觉得任何一首好歌,你仔细想想,都是这么创作出来的,从诗经时代到贝多芬,到披头士,到崔健,最优秀的创作从来都是最真实的从自己内心直接发射出来的东西。
记者:就是说归根到底还是我们现在的歌坛匮乏……
江:对真诚的匮乏,对创作力、想象力的匮乏,而且是如此急功近利。这个时代最简单的特征就是“利益”的“利”毁掉了创作力,你身上没有能量了,大部分音乐人都不是在搞创作,都是为了接活,为了混一碗饭吃。假如有一首歌不小心火了,他就用这种方式不断的克隆自己,不断的模仿自己,所以他不会也不想超越自己。
记者:您作为一个资深业界人士,有没有一个特别喜欢的歌手。
江:当然有了,中国是崔健。
记者:罗大佑呢?
江:上学时也喜欢过,但是我喜欢他恰恰证明我在年轻时病过一场。我觉得青春是一种病,罗大佑的歌只是我在青春期疾病的一个例证,一个人不应该拿他年轻时生过一场病来炫耀,我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但是崔健的东西一直在鼓舞我,他象一个医生,他的歌则象一剂剂良药,他的演唱会就象手术台,使我从无知而矫情的青春恶梦中得到彻底痊愈,十几年来我一直不间断地听崔健的东西,我觉得这不是在怀旧,他每次都能够让我感受到一种直面当下的力量和勇气,就象我读李白的诗,看托尔斯泰的小说,获得的是面对现实和未来的能量,而不是沉缅或逃避。从某种程度上不夸张的说,崔健的音乐除了给我一种勇气,还给我了一种信念。最能打动我的音乐是一种让我产生信念的音乐,这种信念让我对时代对爱产生一种坚强的信念,而不是让你去忧伤,让你沉缅在过去不可自拔。那种让人怀旧的音乐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鸦片。
记者:其实说到底对老歌的怀旧,不应该是回顾,而是应该往前激励你,展望未来?
江:对,有些歌它之所以常听常新,是你不断在里面发现一些新的东西,就跟阅读《红楼梦》一样,你13岁,23岁,53岁时看的感觉肯定不一样,你的阅历在往前增加,你对它的理解就会有所不同。很多在你年轻时无动于衷的东西,可能在你暮年,或者某个特殊时刻,你会突然被触动,好象人都有过这种时刻吧,但这种触动不应该是经常的。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正常的时代,他应该时时的被当代的,被现代的和此时此刻的东西所触动,而不是老被过去所触动,过去应该是偶尔触动你,我觉得这才是正常,如果天天都是过去,那我觉得就不太正常了。
记者:就是说还得很正常的面对怀旧的东西 。
江:对,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比如说30年代的爵士乐非常好听,那假如我们在2003年还天天听二、三十年代的爵士乐,听的你最后都不好意思了,你就是在消费另外一个年代的东西。那么我们在这个时代,我们没有给自己一个消费的东西,而且再往深的地方追问一下,难道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就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没有自己的伤感和快乐吗?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用过去的东西来寄托呢?假如音乐是一个器皿,我们的情感是一个食物的话,我们为什么一定用那么早的器皿,不是用现代的器皿来装这些东西呢?应该用新瓶装新酒。音乐主要传播情感和思想,这种东西它和河流一样,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应该有新的一种传达的方式,就是我们自己的方式,因为现在很多看法跟过去不一样了,那你肯定要用一种新的语言和词汇来表达。在新的事物和变化层出不穷的今天,你会觉得歌坛特别的落后,我们非常不善于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情,这真的是一个莫大的悲哀。
记者:今后如果说我们的歌手能够真正意义上的为观众所喜爱的话,你是否觉得怀旧是不是就没有它的市场了?
江:怀旧在某种意义上,它跟信仰一样,不应该市场化,应该是完全个人的东西,要警惕个人情怀被商人所利用,这是另外一种非理性,另外一种对个人情感空间的商业侵略。
记者:现在歌坛好象到处是这一种风潮了。
江: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时代已经变得很无耻了,就是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拿来去卖了。属于自己最珍贵的,完全是个人最美好的记忆,干吗非要跟别人比拼谁更脆弱。你知道吗,《同一首歌》这种演唱会绝对不是在和人分享,它是在利用人们最脆弱的东西,并去出售这种脆弱,然后大家集体的去疗伤,集体的在一种迷乱和幻觉里头,得到一次集体麻醉,这是一件非常无聊、非常无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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