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盏藤(一)
作 者:张 明
七十年前的山东半岛农村,一个地主用几十斤高粱米就可以买一个穷人家五、六岁的女孩子做自己的使唤丫头。在中国,使唤丫头不过是奴隶的另一种称呼而已。想想看,现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还躺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呢,而那时候却要烧水做饭收拾房间照顾大人了。
我母亲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位被卖到地主家的使唤丫头,代价是四十公斤高粱,年龄只有六岁。
今年已经七十八岁的母亲是部队的离休干部。她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脑子有些糊涂了,中午吃得什么饭,到晚上便记不清楚了。但母亲对她幼时的生活经历却记忆犹新。我虽然好奇,而且影影绰绰知道一星半点,只是不便提及,生怕触动母亲那根痛苦和敏感的神经。
一九八六年我父亲病故后,母亲改变了许多。老人家从不爱说话,到嘱咐我们生活起居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想,这大概是她孤独所致,需要多找人说说话,以排遣心中的寂寞。
机会终于来了。在我多次的请求下,母亲讲述了她小时候的经历。
那是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山东省掖县(现在叫莱州市)农村的事情,距今已有七十多年了。
七十多年,对一个人来说,也许就是一生。
我母亲的家在掖县的小尹家村。我姥爷名叫傅喜林,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民。他一生娶过两个女人,共有五个孩子。姥爷和他前妻生的儿子排行为老大。他的大名我母亲已经不记得了,只晓得他的乳名叫“石头”。“石头”长大结婚后不久就到黑龙江鸡西做苦工去了,留下他媳妇在婆婆家。那时候叫“闯关东”,许多穷苦的山东人为了填饱肚子或找一条活路,都到东北打工。如今许许多多的东北人,他们的祖籍都在山东省。

(此文首发2009年第6期《啄木鸟》杂志)
前妻死后,我姥爷娶了第二个妻子,也就是我的姥姥。他们生了四个孩子,一男三女。我舅排行是老二,名叫傅响菊;我姨是老三,叫傅盏菊,乳名“大嫚”;我母亲是老四,叫傅盏藤,乳名“二嫚”;下面还有一个两岁的妹妹,乳名“小嫚”。除此而外,我姥姥又怀孕了,刚好赶上姥姥的父亲病故,她挺着大肚子带着小嫚要回娘家给父亲送葬。姥爷领着我舅舅在地里干活,我姨和我母亲在家中用麦秸搓草绳。
为了阅读的方便,我省去复杂的辈份关系,以我母亲的称呼为参照系,叙述家庭成员。
因为只有大嫚、二嫚两个女孩子在家,要去送葬的母亲不放心,临走时,她从外面锁上房门。
时值夏季,窗外的天空黑黝黝的,不久,云层便打起了闪电,雷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紧接着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顷刻间,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激烈地摔打在地上如跳珠一般。母亲不在身边,呆在茅草房里的大嫚和二嫚惊恐万状,相互搂抱着,龟缩成一团。
两个小女孩心里害怕极了。门外积水成河,已经漫过门槛流进房间的地板,屋中的老鼠也烦躁不安,在房梁上窜来窜去隆隆作响。
惊天的炸雷声和倾盆大雨,也让送葬的母亲十分担心。她惦记着关在家里的两个女儿,葬礼未完便抱着小嫚冒雨跑回来,全身被淋个透湿。两岁的小嫚被雨水淋病了,发起了高烧。父亲请来村里稍懂医术的乡亲给小嫚看病,然后又背着几十斤高粱徒步去县城换钱买药。几天后回来时,两岁的小嫚已经躺在母亲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刚死了父亲,又失去了最小的女儿,再加上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浇湿了身体,不久,极度伤心的母亲也病倒了。这一躺倒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直到奄奄一息吐血而死,肚子里还怀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二嫚至今还依稀记得,她用棉花蘸着清水擦洗母亲(尸体)的面庞时,那张脸已经肿胀得很大,像一轮惨白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夜空,也永远地挂在二嫚的心里。
当时二嫚只有四岁,对母亲的记忆还很模糊,印象最深的不过有两次。一次是扎耳朵眼儿。女人总是爱美的,这大概也是女人的天性,再穷的女人也会妆饰自己。母亲把二嫚抱在怀里,用高梁秸在二嫚的耳垂上反复地搓揉,待二嫚感觉耳朵麻木时,母亲用钢针猛得刺进去,二嫚没有感觉到疼,耳垂已经被穿透了。然后,母亲在针孔内留下一根红线。另一次是母亲教二嫚给缝衣服的线头打结。二嫚觉得很好玩,这种接线头的方法使缝纫用的棉线连接点牢固结实,直到近八十岁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
这两件事情,构成了二嫚对母亲记忆的全部内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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