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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萧老师退休后兼职了好几家企业的高级顾问,都是从前的学生给他挂的闲职。平时他有什么杂事,以前都找胡雨薇跑腿,近年常找杨夏风。杨律师不敢怠慢,只要是老师来电话,他都跟电视剧里国军反派一样腾地跳起来,毕恭毕敬站直了洗耳恭听。这种老派的忠诚甚得人好感,律所大老板就常说夏风是个重情义的人,用了这样的人格外放心,至少他心里有道坎,不会无故反水。杨夏风也绝不辜负信任,大案子做了一件又是一件,博命工作报酬丰厚,买了车又买房,又在老家省城里买了公寓,让老妈和外婆去住。谁知俩老太太坚决不去,住惯了乡下,看惯了鸡鸭鹅狗,养惯了猪,种惯了菜,搬到高楼上去腿都打哆嗦,闷在屋子里看电视,遇不到一个熟人,不去。杨夏风略劝几句,被两位老人家掉头回来催婚,单身青年没有不怕亲人这种软刀子万人斩的,杨律师上了庭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却被外婆妈妈怄得差点吐血,只得夹起尾巴落荒而逃。老妈固然心心念念等着升级做奶奶,连老外婆也把虎头帽早早做好了,眼巴巴地等着做太婆婆呢。
结婚不在杨夏风的工作日程内,他一门心思挣钱,存心多去结交媒体朋友,蓄势待发,心里有件大事要做,不做了这事,他这辈子不会安生。再说现在的女孩子,看得上大律师的不少,能接受凤凰男的可就少了,杨夏风上中学前还习惯夏天里打赤脚,地道的穷人出身。别看他现在一身CK套装,直到他上了硕士,才在一本杂志上认识CK是啥,之前他还以为是什么药品,再不就是外国歌星名字的简写。
不是为了妈妈和外婆,杨夏风发誓永不还乡,除非是为了报仇,然而有老妈和外婆在那里,两个白了头发操劳一生的女人,每天搬了小板凳坐在大门口等他,他不回也要回,这是他的根,是他的命,杨夏风的这点心事,也只有萧老师知道。别的人他从不说,正如胡师姐跟他和赵律师,也算是知己,几近无话不谈,可是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似乎一出来就已经在法学院念书,此前是一片空白。
天下没有一片空白的人生,只有无处倾诉的人生。旁人眼里杨夏风算是少年得志,每一步都走对了,精明人心口贴个勇字,一路名利双收不知道有多风光,可这风光背后,有一千公尺的深海,尚未有人深潜下去过。或许人人心中都有这片私人领域,不敢轻易示人,既害怕被人看去了软弱,也怕自己被自己的黑暗和暴戾吓一跳。
萧林老师被下病危通知后,最先赶到的就是胡雨薇和杨夏风。然后各路学生纷纷杀来,十来个老总二十来个律师法官密密麻麻挤个水泄不通,恨得小护士尖起嗓子骂他们:都走开,都给我走开点,你们这样空气都不流通了,对病人好吗?啊?骂得大家一个个唯唯诺诺缩头走散。这才露出萧老师消瘦憔悴的脸。
有位大师兄也是奔五的中年汉了,一看老师的样子竟忍不住泪洒当场,被萧老师看见,有气无力地骂:我还没死……咳咳,你留着等我下葬再哭!一连串撕裂喉咙般地咳。
大师兄吓得抹去眼泪退后,不敢做声。胡雨薇把手掬在老师嘴前,接了他咳出的那口痰,不动声色地拿纸巾擦了手,把纸巾送进垃圾桶。
师母梅玉枝赶到时已是下午,宾客也差不多走散了。她虽然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宜,轻妆淡抹,眉心略带焦虑,整个人仍有种女知识分子的矜持冷淡。来看病人前她先去跟医生交流了,医生说萧教授是胃癌中期,需要及时开刀,然后持续治疗。梅玉枝静静听完,在意见同意书上签字。医生见她豁达务实,也起了敬意,说您的爱人在……梅玉枝说我知道他的房间号,我不是他的爱人,前妻吧。医生大惊,她又笑笑:现在没离,但是早该离了。
剩下的几个学生起立叫了师母,想告退,萧老师点点两人,胡雨薇和杨夏风,你们两个留下。两人情知不妥,也不敢走,站在角落里屏息静气假装透明人。
梅玉枝说了下医生的嘱咐,让萧林准备手术,又迟疑了下:小楷等晚上来陪你。
萧老师不耐烦地挥手:不用他来。梅玉枝略显尴尬: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俩别赌气了。
两人说的是梅玉枝此前婚姻带来的儿子,薛楷之。年近四十还单身,吊儿郎当四处游逛,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做过一份正经工作。梅玉枝与萧林皆是苦读出身,博士读完自讲师到教授博导,循规蹈矩之人,家里出了这位不着调的文艺分子也是路人称奇。薛楷之不靠父母,自己在外面吃方便面撑着,也绝不回家蹭饭,除非挣了点小钱,他还能认得回家的路,给梅教授买几块枣泥点心,回家洗个热水澡海吃一通,第二天又不见了人影。
平时有稿子写就写点稿子,有插画约就画点画,自己烧了些茶杯茶壶放在朋友店里卖,居然也能卖掉。还接过写歌词的活,无奈情爱苦闷理想漂泊清新狗血各个主题都试过,写了三十多首,一首也没红。有次饿饭了被拉去做模特,也就跟着干了几天模特,好歹吃上了四个菜的盒饭。翻译过一本冷门小说,作品作家均不知名,编辑说差点赔掉了裤子,卖不掉书都被回收做了纸浆,不然还得占库存。他隔了一年才领到稿费,三十万字翻译稿费不多不少九千大元,他拿了这点钱背起个破背包跑去了欧洲,四处浪荡,路上没钱了就给人家洗盘子,画素描,当临时翻译,在路边唱披头士的歌谢路人打赏。天下不靠谱的事都让他一个人干尽了,最后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说,还领个金发白肤女朋友。
美丽古老的中国开了女朋友的眼,没几天人家找到了大机构的好工作——要说外国人在国内那工作是真的太好找了。又过几个月,人家泡上一个电视剧男演员,再过上几个月,薛楷之收到婚礼请柬,才知道原来这是分手通知。他随手一丢,让一个娱记朋友捡去了,到了现场一通大拍特拍,爆出新娘先有后婚的猛料,着实占了好几天版面。
晃悠若干年,按正统标准来说,事业家庭两欠收,奇在社会倒也没让这样的人饿死,混得年头久了,也有些活动可以参加露脸,还被尊称几句艺术家。不过背后大家叫得更多的是某某明星太太的前男友,薛楷之一笑而过,他笑起来真是不比那位大眼睛男明星差,嘴角微翘眼中有孩童般的天真,不知迷倒过多少无知少女。不是这张脸,也不至于带着外国女郎飘洋过海,他自己觉得这段情史有些丢人,好些男人还觉得他为国争光呢。
萧林跟薛楷之的心结,比亲生父子还来得重。先是两人互掏心肺,亲热得赛亲生,怎耐萧林这人是个精益求精的脾气,不是如此,他也不会熬成法律界泰斗,他带的学生都是崩溃了又崩溃,被压榨成最后一分潜力,终成大器。对学生都如此,对自己的儿子更是看重。无奈薛楷之天性浪漫善感,音乐画画无师自通,中文诗英文诗过目不忘,数理化也难不倒他一通百通,但让他去背历史政治教科书,杀头也不愿意,更别说爹妈一屋子的法律条文了。萧林期望他能继承衣钵,梅玉枝宽泛些,觉得他学什么专业都好说,但是博士父母的儿子,竟然读不到博士,那未免太丢人了吧。父母子女总在人生岔路上厮杀得血肉横飞,两位法学教授之家也未能免俗,结果就是萧林平生第一次给了薛楷之一耳光,梅玉枝没拦,心里说活该,这孩子真是宠坏了,欠揍!越是文明礼貌亲亲爱爱地疼他,他就越上脸了!慈母严父,父亲就得严格,才能磨出好样的儿子。
薛楷之那年高二,明明知道爹娘希望他学文将来好进法学院,一切轻车熟路,但他偏偏去学理,高分考上邻校的经管学院,本科四年心如野马一放难收,还兼修了一个英美文学的本科的学位。因那一记耳光,他跟萧林不说话,视彼此如空气,跟梅玉枝也是爱理不理,一个月说不上十来句话。四年下来可以保研也可以考研,他特特地告诉父母,放弃了保研资格,去参加一个公益活动,到西藏做义工去了。
放弃上研就是放弃了学术追求,没有硕士学历就不能上博,别说法学博士,看来两位名教授的儿子,最终学历就是本科了。萧林两手颤抖,竭力忍住不动,梅玉枝没忍住,扑上去对儿子的头脸一通抽打。薛楷之一米八,老妈比他矮一头,他低头看着老妈,任她打,不抵挡更不还手。等她打了几下心痛难忍自己瘫坐下来哭,他把老妈半扶半抱拖到沙发坐着,说:妈,我走啦,您多保重。说完还亲亲老妈脑门。背上个双肩背就飘然而去,再也没看萧林一眼。也就是用行动证明,亲妈打死他还是亲妈,他不恨,后爹就算以前再好,那一耳光算是结下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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