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朱颜》(13)
(2015-09-15 15: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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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月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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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门轰然倒下时,有数条黑影一掠而过。
“快、快回大门口!”管家一瞬间变了脸色,转过头来拉住了她,往马车上扯,“郡主,快走!这里危险!”
“别管我。”朱颜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对着里面厉叱,“还想跑?站住!”
足尖一点,便追着玉骨的光芒便掠了过去,快如闪电。
她追到后院的时候,那些黑影已经跃上了屋檐,一个个身手利落、行动迅速,显然也是受过长期的训练——那些人虽然都蒙着面,然而双眸湛碧,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却在风里猎猎飞扬,一望而知赫然便是鲛人。
“站住!”朱颜厉叱一声,手指一点,玉骨化成一道光呼啸而去,想要截住当先的那人。然而那个人身形骤然后退,竟快如闪电地避开了这一击,只听唰地一声,那些鲛人齐刷刷地握剑跃下了屋檐。
朱颜一点足,跟着跳上了屋顶,然而俯身看去,整个村子里空空荡荡,底下已经再也没有一个人影。那些鲛人,竟像是一跃就消失在了虚空里一样。
——只有屋后的水渠在微微荡漾。
这个屠龙户聚居的村子里,房前屋后那些四通八达的水网,原本是为了方便屠杀清洗鲛人而设,此刻反而成了鲛人们脱身的捷径。那些鲛人一跃入水里,立刻便无影无踪,怎么也找不到了。她俯身茫然地看着水面上的波纹,直到听到外面再度传来了声音,才霍然惊醒。
“郡主!郡主!”来的是管家,身后领着一大群的军士。管家脸色煞白地跑了进来,一眼看到她才长长松了口气:“郡主,你没事?谢天谢地!”
“我没事。”她道,跃下了地来。
院子里的血腥味比房间里还浓重,令人作呕。那些屠龙户、包括她见过的那个都已经死了,而且死状极其凄惨,是被人一剑封喉之后再开膛破腹,在死时估计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发出来。
“又是复国军!”统帅军士的校尉一眼看到后院的惨况,立刻吹响了号角,四个角楼上瞬间回应以号角,旗帜闪动,只听四面的水里有不知什么东西被连续不断地放下,似是在拦截着什么。
然而,水下忽地传来刺耳的声音,金铁交击,一路远去。
“可恶!居然把水下栅栏都砍断了吗?这些杀不尽的贱民!千刀万剐的复国军!”校尉恨恨啐了一口,顿了顿,看到朱颜在旁,连忙赔笑:“让郡主受惊了!幸亏郡主没事,否则在下脑袋难保……”
“没事,”朱颜怔怔出了一回神,只道,“复国军经常闯入这里吗?”
“是。简直是令人头痛无比。”校尉叹了口气,“他们恨死了屠龙户。经常闯进来杀死我们的人,带走笼子里那些鲛人奴隶——哎,我都怀疑他们在这里安插了奸细,否则我们防得这么严,他们怎么还能一次次来去自如?”
朱颜却没有听他后半截话,脱口:“那……申屠大夫也死了吗?”
“啊?那老家伙?应该也难逃一劫吧。”校尉叹了口气,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尸体堆里翻找,咦了一声:“奇怪,申屠大夫不在这里!难道是……”
他立刻直起腰来,吩咐:“快去地下室看看!”
“是!”军士领命而去,不到片刻便欢呼着跑了回来,“申屠大夫没事!他……他刚才正好在地下室里配药,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太好了!”校尉拍了一下大腿,“这老家伙真是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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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在复国军再次杀入时,申屠大夫因为正好在地下室里配置药物,所以躲过了这一劫。然而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屠龙户在看到地面上同僚的尸体时,也不自禁地变了脸色,幸亏旁边的校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作孽……作孽呀!”他睁着昏花的老眼,捶着腿,迭声,“我就知道做这一行、早晚是会有报应的!”
“是在下失职,回头向总督大人自行请罪去便是。”校尉脸色也很不好看,低声道,“大人先不要难过了……这边朱颜郡主还等着您去看病呢!”
“猪……猪什么?”申屠大夫挥着手,老泪纵横,叹着气,“你看看,这里人都死成这样了,哪还有什么心情给猪看病哟!”
“……”朱颜气得眉毛倒竖,强行忍住了冲过去揍他一顿的冲动——看在这屠龙户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又骤然遭受打击的份上,算了。忍一忍,毕竟还得求他看病呢!
“大胆!”管家上前一步,喝止,“赤王府的朱颜郡主在此,区区一个屠龙户,居然敢出口无状?”
申屠大夫闻声转过头,睁着昏花老眼看了半天,疑问:“你是谁?口气够大呀……别说猪了,牛也不过如此吧?”
管家涵养虽好,脸色也顿时青白不定。
“好了好了,”校尉知道这个老屠龙户的臭脾气,连忙出来打圆场,拉着他的胳膊走到了朱颜面前,“喏,这位才是赤王府来的朱颜郡主!听见了没?人家是个郡主,贵人呢!——她的鲛人病了,特地赶过来让你看看。”
“哟……贵人?”申屠大夫皱了皱眉头,鼻子抽了几下,凑过去,啧啧道,“的确是贵呀……贵得很!用的是上百个金铢一盒的龙涎香吧?连群玉坊的头牌们都用不起这么好的香料呀……”
他眨着迷糊的眼睛,一边嘀咕一边凑上去,鼻尖几乎碰到了朱颜的胸口。朱颜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这个老家伙的衣领,单手给提了起来,几乎要抽他一个耳光:“老不正经的!找打呢是不是?”
“哎,别别!”校尉吓了一跳,连忙过来讨饶,“这老家伙就是这样。一把年纪了,又好酒又好色!今天看起来又是喝多了……他脾气臭得很,郡主您别和他计较。”
“我不和他计较,”朱颜冷笑了一声,吩咐,“管家,把他给我带回去!”
“是!”管家带着侍卫走上来,然而却并未直接动手抓人,反而客气地对那个老屠龙户做了个揖,道,“申屠大夫,有请了。”
“不去!”看到对方如此恭敬,那个申屠大夫竟是得了意,甩下脸来,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今天老子心情不好,哪儿都不去!”
“你这老家伙!给你脸不要脸是吧?”朱颜气得又要上去打他,却被管家暗中拉住了衣角,偷偷摇了摇头,附耳低声:“郡主,那老家伙可贼得很,最好对他客气点,否则他就算去了也未必会好好看病……万一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几味药,把那孩子给治死了,那就……”
“他敢?”朱颜吃了一惊,大怒。
“他有啥不敢的……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孤家寡人的。”管家低声,指了指那个满身酒气和血腥气的老人,“他是屠龙户里资格最老的了,连帝君以前最宠幸的那个鲛人,秋水歌姬,都是他亲手剖出来的——在叶城,就连总督大人都让他三分呢……”
“秋水歌姬?”朱颜吃了一惊。
——那个传奇般的鲛人,据说有着绝世的容颜和天籁一样的歌喉,一度宠冠后宫,无人能比。北冕帝对其神魂颠倒,甚至专门为她在帝都兴建了望海楼,以解她无法回到大海的思乡之苦。
只可惜这个绝世美人非常薄命,受宠不过五六载便死于非命。在她死后,北冕帝哀恸不已,罢朝数月,最后竟然想要追封她为皇后,并要安葬在只有空桑帝后才能入葬的九嶷山帝王谷。此事自然引起了朝野大哗,六部藩王齐齐上书阻止,几乎引发了云荒的政局动荡。
难道那个传奇般的美人,竟然也是出自于这双血污狼藉之手?
她有些为难:“那……他要是不肯治好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没事,让属下来处理。”管家和她说了一句,便朝着申屠大夫走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顿时看到申屠大夫表情大变,瞬间眉花眼笑,不停地点头:“行!行!我马上就跟你去!”
“走吧。”管家含笑走了回来,“没问题了。”
“……”朱颜咂舌不已,“你是怎么搞定的他?”
管家笑了一声,摇头:“这般事,还是不和郡主说为好。”
“说吧说吧!”她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上来,扯住管家的袖子,“你到底是怎么制服他的,让我也好学学?”
管家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乐颠颠自动爬上马车的申屠大夫,又看了看朱颜,咳嗽了几声,压低道:“属下刚才和他承诺说只要肯好好地给郡主的鲛人看病,他在星海云庭一个月的花费,便都可以算在赤王府账上。”
朱颜愕然:“星海云庭?那又是什么?”
“不瞒郡主,”管家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道,“这星海云庭,乃是叶城最出名的……咳咳,青楼妓院。”
“啊?”朱颜一时愣住。当管家以为郡主女孩儿家脸皮薄,听不得这种地方时,却见她眼睛一亮,鼓掌欢呼:“太好了,我还没去过青楼呢!你带我一起去那儿看看吧!也挂在王府账上,行不行?”
“……”管家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这怎么行!”
“行的行的!就这么说定了啊!”她满心欢喜,一下子蹦上了马车,“我不会告诉父王的!以后一定会在他面前给你多美言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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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车上,那个申屠大夫抱过了那个小鲛人,掐了一下人中。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孩子居然就应声在他膝盖上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一看,立刻往后缩了一缩,眼神里却满是厌恶。
这种双手沾满血的屠龙户,是不是身上都有一种天生让鲛人退避三舍的气息?然而,那个孩子被朱颜用术法锁住了身体,却是无法动弹。
申屠大夫在颠簸的马车上给孩子把了脉,淡淡然地说了声不妨事,只是一向营养不良,身体太虚弱而已,这一路上颠沛流离,导致了风邪入侵,吃一贴药发发汗顺一下气脉就会没事情了。
“这么简单?”朱颜却有些不信。
“就这么简单!”申屠大夫睁着一双怪眼,冷笑,“鲛人虽然娇弱一点,但身体构造简单,反而不像人那样老生各种莫名其妙的病。我手下治好的鲛人没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会不知道?”
朱颜很少被人这么呛声,一时间有些恼怒,但看在这个大夫可能是那个孩子唯一的救星份上也没有发火,只道:“等到了行宫再仔细看看罢。”
马车飞驰得快,不一时便到了赤王行宫,盛嬷嬷早就等了多时,看到他们平安归来,立刻欢天喜地地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面对着金碧辉煌的藩王府邸,申屠大夫昂然而入,并无半分怯场,一坐下来便吆五喝六地索要酒水,扯过纸张,一边喝酒一边信笔挥洒,便开完了药方:“包好,包好!喝个三天,啥事都没了!”
他开完了方子,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便拍拍屁股站起来,一把拉住了管家,急不可待:“现在可以去群玉坊了吧?你说话得算话!”
“等一下!你这个大夫,怎么这么草率啊?”朱颜却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那个孩子,“既然来了,顺便给这个小家伙再看看其他病症吧——这肚子鼓那么高,是不是有点问题?”
那个孩子被宽松的布巾包裹着,本来看不出腹部的异样,然而等朱颜揭开了衣服,申屠大夫不耐烦的眼神立刻就变了:“什么?”
他重新坐了下来,将孩子抱过来,伸手仔细地按了又按,神情渐渐有些凝重:“奇怪,里面居然不是个肿块?”
“啊?”朱颜心里不安,“难道是腹积水吗?”
“不是。”申屠大夫用手按着孩子的小腹,手指移到了膻中穴的位置,微微用力,然而孩子只是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露出太痛苦的表情。
“很奇怪啊……”申屠大夫喃喃说了一句,“那里面,似乎是个胎儿。”
“什么?”朱颜吓了一大跳,“胎儿?”
大家定睛看了看那个孩子——瘦小苍白,怎么看也不过是人类六七岁孩童的模样,而且尚未分化出性别,如何就会有了胎儿?连一贯沉着脸的孩子听到这个诊断,嘴角也动了动。
“你开玩笑吧?”朱颜再也忍不住,放声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么小的孩子,甚至都还不是个女人,怎么可能会怀孕!”
“老子从不开玩笑!”听到她们的笑声,申屠大夫勃然大怒,一把将那个孩子抓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用瘦骨嶙峋的手按住了凸起的腹部,厉声,“就在这里面,有个胎儿!而且,是一个死胎!——不信的话,去拿一把刀来,我立刻就能把它给剖了出来!如果里面不是胎儿,老子把脑袋切了给你!如果是,你切了你的!”
他狠狠地看了朱颜一眼:“怎么样,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朱颜被他瞬间的气势压住了,一时间竟没有回答——按照她的脾气,被这么一激,早就跳起来了。然而此刻看着桌子上满眼愤怒厌恶,却无法动弹的瘦小孩子,却硬生生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她吸了一口气,勉强开口:“那……为什么里面会有个胎儿?”
“老子怎么知道!”申屠大夫恨恨道,松开了手,那个孩子眼里的厌恶神色终于缓解了一点,拼命地挪动身体,想要逃离他的身侧。朱颜看得可怜,便伸出手将孩子抱到了自己怀里,他才堪堪松了口气。
“这个小家伙的父母呢?在哪里?”申屠大夫坐下来,盛嬷嬷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去问问父母,估计能问出一点什么。”
朱颜摇了摇头:“找不到了。”
“那兄弟姐妹呢?”申屠大夫又问,“有谁知道他的情况?”
朱颜叹了口气:“似乎也没有,是个孤儿呢。”
“那就难办了……”申屠大夫喝完酒,抹了抹嘴巴,屈起了一根手指,“让我来猜,只有一个可能性,但微乎其微。”
“什么?”朱颜问。
“这孩子的肚子里的胎儿,是在母胎里就有的。”申屠大夫伸出手,将她怀里那个孩子拨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细看,“也就是说,那是他的弟弟。”
朱颜愣住了,脱口:“什么?他弟弟?”
“有过这种先例,”申屠大夫摇着头,“以前我见过一例,就是母亲怀了双胞胎,但受孕时候养分严重不足,只够肚子里的一个胎儿活下去——到最后分娩的时候,其中一个胎儿凭空消失了。既没有留在母体内,也没有被生下来。”
朱颜喃喃:“那是去了哪里?”
“被吃掉了!”申屠大夫一字一顿,“那个被生下来的胎儿,为了争夺养分活下去,就在母体内吞吃掉了另一个兄弟!”
“什么?”朱颜怔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怀里那个瘦小的孩子。
那个孩子听着申屠大夫的诊断,身体在微微发抖,一言不发地转过头,似乎不愿意看到他们,眼睛里全是厌恶的表情。
“当然,这些事情,这孩子自己肯定也不记得了。”申屠大夫摇头,“那时候还是个胎儿,会有什么记忆?他做这一切,也不过是像蚂蚁一样,无意识的为了生存而争夺而已。”
朱颜抬起手臂,将那个单薄瘦小的孩子揽在怀里,摸了摸柔软的头发,迟疑了一下,问:“那……这腹中的死胎,可以取掉吗?”
“郡主想把它取掉?”申屠大夫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兴致高昂起来,“太好了!这种病例非常罕见,碰到一例算是运气好——什么时候动刀?”
“……”这回朱颜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那个孩子。
孩子也在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湛碧色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有隐约的挣扎,如同一只掉落在深井里无法爬出来的小兽。
她蹙眉,担忧地问:“取出来的风险大不大?”
“大,当然大!这个比给鲛人破身劈腿难度大多了,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的生还几率,”申屠大夫摇着头,竖起了三根手指,“不瞒你说,上次那个病例,母子三个最后全死了,一个都没保住。”
怀里的孩子颤了一下,朱颜一惊,立刻一口回绝:“那就算了!”
“真的不动刀了?”申屠大夫有些失望,看了看这个孩子,加重了语气,“可是,如果让这个死胎继续留在身体里、不取出来的话,估计这个孩子活不过一百岁……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这世上未必还有人能够替你动这个刀子,这孩子连十分之一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朱颜手臂颤了一下,皱眉看着那个孩子。
那孩子在她臂弯里,瘦小的脸庞苍白沉默,没有表情——难道这个孩子愿意和死去的孪生兄弟一起共存,直到死亡来临?
“还是不了。”她终于咬了咬牙,拒绝了这个提议。
“那可惜了……”申屠大夫摇着头,只是将那个孩子翻来覆去地看,如同研究着一件最精美绝伦的工艺品,嘴里啧啧有声,“真是个极漂亮孩子啊!我做了几十年的屠龙户,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如果没了肚子里这个瘤子,估计能卖出天价来吧?即便是当年的秋水歌姬,也没有这样的容色……”
那个孩子厌恶地躲避着他的手指,眼神狠毒,几乎想去咬他。
“哎?这是——”然而,那个老屠龙户在把孩子翻过来时,动作忽然又停滞了。他凑了近来,鼻尖几乎贴到了孩子苍白瘦弱的背上,昏花的老眼里流露出一种迷惑和震惊的光芒,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孩子的后背。
朱颜感觉到了怀里孩子的颤抖和不悦,连忙往后退了一下,抬起手背挡住孩子的皮肤,道:“这孩子的背上,还有一大片的黑痣。”
“黑痣?不可能。”申屠大夫皱着眉头,喃喃,再度伸出手指,想触碰孩子的背,“这不像是黑痣,而是……”
“别乱摸!”朱颜啪的一声拍掉了伸过来的手,将孩子护在了怀里,如同一只护着幼崽的母兽,“我也没让你来治这个!”
“……”申屠大夫停住了手,怔怔地盯着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低低说了一句,“哎,我的天呐!”
“怎么了?”管家看到他表情忽然大变,忍不住警觉起来。
“没事,只是想起有件事没弄好,得先走了!”申屠大夫瞬地站了起来,差点碰翻了茶盏,“告辞告辞。”
管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问:“怎么,现在就要走?不去群玉坊了吗?”
“改天……改天好了!”申屠大夫摆着手,连声道,“放心,这笔账我不会忘记的!回头我会再来找你!”
说话间,便已经匆匆走了出去,留下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
“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盛嬷嬷原本是极喜爱这个小鲛人的,然而听申屠大夫这么一说,心里也是发憷,上下打量着,想伸出手去摸那个凸起的小小肚子,嘴里道,“难道肚子里真的吞了同胞兄弟?”
孩子深不见底的眸子有光芒掠过,如同妖魔,忽地露出牙齿对着她龇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威胁低吼。
“哎!”盛嬷嬷吓得缩回手,往后退了一步,迭声道,“这……这孩子,还真的有点邪门呐!——郡主,我劝你还是别留了,反正王爷也不会允许你再养个鲛人在身边的。”
朱颜皱眉:“我不会扔掉这孩子的!”
“扔了倒不至于,”盛嬷嬷叹了口气,道,“不如给孩子找个新的主人……听说叶城也有仁慈一点的贵人养鲛人。”
“那怎么行!”朱颜提高了声音,“这孩子现在这个样子,有哪个人会养?那么小的畸形的孩子,又不会织鲛绡,不值什么钱——除非低价买去,杀了取一对凝碧珠!难道你是想让我把这小兔崽子赶出去送死吗?”
怀里的孩子微微震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自然是不能的。”盛嬷嬷皱眉,忽然道,“要不,干脆放回碧落海去算了!”
“……”这个提议让朱颜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孩,许久才道,“昨天晚上我才刚刚把这小兔崽子从复国军手里抢回来呢。难道又要把他放回去?”
“放回大海,也是这孩子最好的归宿呀!”盛嬷嬷看到郡主的态度似乎有些松动,连忙道,“每个鲛人都想着回碧落海去,这孩子不也一样么?”
“是吗?”朱颜低下头,问怀里瘦小的孩子。
然而那个孩子脸上的神色还是冷冷,似乎完全不在意她们在讨论着关于自己的大事——并无丝毫紧张或者不安,也无任何激动或者期待,仿佛回不回大海,去不去东市西市,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朱颜皱着眉头看了看这孩子,嘀咕了一声:“喂,莫非你不仅肚子里有问题,脑子也是坏的吧?”
“……”那个孩子终于转过头,冷冷看了她一眼。
“放生虽然是件好事,但这小家伙是在陆地上出生的,长这么大估计都没有回过真正的大海——”朱颜看着怀里这个满身是刺的小家伙,道,“原本鱼尾已经被割掉了,拖着这样的身体,回海里还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呢!”
盛嬷嬷苦笑:“难道郡主还想把这孩子养大了再放回去?”
“我觉得养个几十年,等长大了身体健壮一点了,再决定动刀子或者放回去比较好,”她点了点头,认真地道,“总得确保平安无事了,再放生大海。”
“……”盛嬷嬷一时无语,忍不住地叹着气,苦笑道,“郡主,难不成您是打算养这个孩子一辈子?”
是的,这个鲛人孩子非常幼小,看上去不过六十岁的模样,待得长到一百岁的类成年分界线,总归还有三四十年的光景吧?——可对于陆地上的人类而言,那几乎便是一生的时间了。
“赤王府又不缺这点钱,养一辈子又怎么了?”朱颜将怀里的孩子举了起来,放在眼前,平视着那双湛碧色的眼睛,认真地道,“喏,我答应过你娘,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有我在,啥都别怕!”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深深的瞳孔里清晰地浮出她的脸庞,却莫测喜怒。朱颜有些气馁,双手托着他肋下,晃了晃这个沉默的孩子:“喂,难道你真的想跟着那些鲛人回海里去?如果真的想回去就说一声,我也不拦着你。”
那个孩子看着她,终于摇了摇头。
“不想去?太好了!”朱颜欢呼了一声,“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然而,那个孩子看着她,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朱颜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恨恨地看着这个孩子,“怎么?你也不想跟着我?傻瓜,外面都是豺狼,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
那个孩子还是缓缓摇头,湛碧色的眼眸冷酷强硬。
“喂,真讨厌你这种表情!”朱颜嘀咕了一声,只觉得心里的火气腾的一下子上来了,甩手就给了孩子一个爆栗子,“小兔崽子!你以为你是谁?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没门!在没把你身上的治好之前,哪儿都不许去!”
她一手就把这个孩子抱了起来,极轻极瘦,如同抱着一个布娃娃:“真是不知好歹的小家伙!如果我不管你把你扔在外面,三天不到、你立马就会死掉了!知不知道,小兔崽子?”
孩子照例是冷冷地转过头去,没有回答。然而,当朱颜沮丧地抱起孩子,准备回到房间里去时,忽然听到了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传入耳际,如同此刻廊外的风,一掠而过。
“什么?”她吃了一惊,看着那个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孩子,“刚才,你是在说话吗?”
“……。我不叫小兔崽子。”那个孩子抬起头,用湛碧色的眸子看着她,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吐出了四个字——
“我叫苏摩。”
朱颜愣在了那里,半晌,才发出了一声欢呼,一把将这个孩子抱起来,捏了捏对方的小脸:“哇!小兔崽子,你……你说话了?!”
“我叫苏摩。”那个孩子皱了皱眉头,闪避着她的手,重复了一遍。
“好吧,”她随口答应,“你叫苏摩,我知道了。”
“我愿意动刀子。”孩子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朱颜脸上的笑容凝结了:“你说什么?”
那个叫苏摩的孩子看着她,眼神冷郁而阴沉,缓缓道:“我愿意让那个大夫动刀子剖开我,把那个东西,从我的身体里取出来。”
“……”她倒吸了一口气,“这很危险,十有八九会死!”
“那是我的事。”苏摩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孩子,把小小的手搁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取出它!我……我再也不愿意和它共享一个身体了。”
朱颜将蹙眉看了这孩子片刻,道:“不行!你太小了。成年鲛人动那种刀子都会十有八九死在当场,何况你这个小兔崽子?要知道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万一你死了,我怎么和鱼姬交代?”
“你才不是我的主人,”苏摩冷冷截口,“我没有主人!”
“哟,人小心气高嘛!觉得自己很厉害对吧?”她嘲讽地把这个瘦小的孩子提了起来,在眼前晃悠,“听着,无论你承认不承认,现在你就是个什么也不是的小兔崽子,在我的保护之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放开我!”那个孩子愤怒地瞪着她,半晌忽然道,“我宁可死,也不要继续这样下去!”
孩子的语气冰冷而强硬,说到“死”字的时候,音节锋利如刀,竟让朱颜心里微微一愣,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不是在开玩笑。
她放缓了语气,将这个小孩子抱起来,道:“听着,刚才那个申屠大夫的话只是一家之言,等我再去问问空桑其他大夫,看看他们是不是有别的方法可以让你……”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指戳了戳孩子柔软的肚子,道:“让你安全一点的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放开手!”那个孩子拼命想从她的手里挣脱,“别碰我!”
“我不是不想给你治病,只是想替你找到最合适的法子而已。我可不敢拿你的小命去冒险。”她叹了口气,看到孩子还是在奋力挣扎,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一把抓起那个瘦小的身体,死死摁在了软榻上,冷哼了一声,“不过,你得给我安分一点。不许乱动,否则——”
她扬了扬手,恐吓:“可别怪我打你屁股!”
“……”那个孩子一下子僵住了,死死盯着她,脸色唰地苍白,眼里几乎要露出咆哮的表情来,却最终还是咬紧了嘴唇,沉默下去。
“怎么,怕了吧?”朱颜施施然松开了手,把这孩子扔给了旁边的盛嬷嬷,满怀得意——哎,以前在师父那儿受的气,今天可终于有地方发泄了。原来有个任人欺负的小跟班的感觉竟然是那么的好!
“管家,记着明天替我去总督府上一趟,给这个小兔崽子办一张丹书身契。”她转身吩咐,“奴隶的名字写苏摩,主人的名字就写我,知道么?”
“是。”管家领命。
背后传来孩子愤怒的声音:“我没有主人!”
“呵呵,这可由不得你。”她笑嘻嘻地看着这个炸了毛的小鲛人,明丽的脸上浮现出捉狭的笑容,捏了捏孩子的面颊,“回头我用黄金打一个项圈,用宝石镶上名字,套在你脖子上——包准其他鲛人奴隶都羡慕你!”
看着那个孩子愤怒而苍白的小脸,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她却忍不住舒畅的大笑起来。哎呀,真好玩,有了这个小家伙,估计回到西荒也不会无聊了,这一趟出来还真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