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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想到他会有这句话,一时间僵着满脸的泪水,倒是愣了一下。
五年前,将失去知觉的师父从苍梧之渊拉出来,她又惊又怕,也是这样满脸的眼泪——十三岁的女孩哆哆嗦嗦地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森林里狂奔,不停地跌倒,又不停地爬起。
他们在密林里迷路,他一直昏迷不醒。她足足用了一个月,才徒步穿过梦魇森林,拉着奄奄一息的他回到了九嶷神庙。其中的艰险困苦,一言难尽,可当时那么小的她,却在九死一生之际也不曾放弃他。
那之后,他才将玉骨给了她。
那时候,她刚刚满十三岁,开始从孩子到少女的转变。五年不见,当长刀对着他迎头砍下来的时候,这个丫头却依旧想都不想地冲了上来,不顾一切地用赤手握住了砍向他咽喉的刀锋!
这个刹那,她爆发出来的力量,和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时影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看着她满脸的眼泪,忽然觉得不忍——是自己的问题么?那么多年来,他一直独来独往,不曾学习怎样与人相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一贯都近乎苛刻。他是有多不近情理,才会将好好的弟子逼得来咒自己死?
看着师父的眼神柔软了下来,朱颜暗自松了口气,有小小的侥幸。师父心软气消了!看来这次终于不用挨打了……不过这笔账,她可不会忘记!
“疼么?”时影叹了口气,问。
“不……不疼。”她心里骂着,嘴里却不敢说一句。
“不要不懂事。”他神色柔和了下来,语气却还是严厉,“你已经十八岁了,身为郡主,做人做事,不能再只顾着自己。”
“是……是。”她连连点头。
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那……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谁叫她技不如人,被人打了,连发个脾气都不敢——她发誓从今天起一定好好修炼,学好术法,下次绝对不能再这样任人蹂躏了!
时影看了她一眼,她连忙露出温顺无辜的表情,泪汪汪地看着他。他沉吟了一下,手指一动,困住她的绳索瞬间落地,然而接着却是手指一圈,一道流光将金帐团团围住。
“啊!”她失声惊呼起来,满怀失望——这家伙松了她的绑,却又立刻设了个结界!
他站了起来,对她道:“这边的局面已经控制住了。我让空寂大营里的江臣将军带精锐前来,暂时接管苏萨哈鲁,其余的事等赤王到来再做处理。”他走出帐外吩咐了侍从几句,又回转了过来:“你就在这儿好好呆着吧!玉绯和云缦可以进来服侍你,其他人一律不许靠近。”
她心里一惊,忍不住问:“啊?你……你这就要走?”
“是。我追查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得马上回去,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头也不抬地收拾着简单的随身行李,道,“你先在这里呆着。等你父王到了,这结界自然会消除。”
“我……我舍不得师父走啊!”她拼命忍住怒气,讨好地对他笑,“都已经五年没见到师父了,怎么才见了一面就走?不如让阿颜跟着您一起去吧……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跟着师父!”
“……”他看了她一眼,竟似微微犹豫了一下。
有戏!她心下一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无论如何,跟着师父出去外面晃一圈,总比留下来被父王押回去好。
然而时影沉吟了一瞬,却摇了摇头:“不行。接下来的事情很危险,不能带上你。你还是先回赤王府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朱颜知道师父说一不二,再啰嗦估计又要挨打,想了一想,只能担心地问了一句:“那……你、你在信里,没对父王说我那天晚上正准备逃婚吧?”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没有。”
“太好了!我就知道师父你不是多嘴的人!”她松了一口气,几乎要鼓掌雀跃,却看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卷书,郑重地递给了她:“这个你拿好了。这五年里,你的术法上的进境实在是太慢了,凭着你的天资,不该是如此——回头仔细看看我写的笔记,应能有些突破。”
“谢谢师父!”她不得不接过来,装出一个笑脸。
“好好修习,不要偷懒。”他最后还给她布置了个任务,点着她的脑袋,肃然道,“等下次见到,我要考你的功课。”
“是……是。”她点头如啄米,心里却抱怨了千百遍。
时影看了她一眼,又将那一卷书拿了回来,唰的一声将最后一页撕了下来,道:“算了。这最后一项,你还是不学为好。”
“嗯!”她一听说可以少学,自然满心欢喜,完全没问撕掉的是什么内容。
“你……”时影看了看她,似还是有些不放心,却最终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撑开伞,转身走出了金帐。雪花落在绘着白蔷薇的伞上,他长发飞扬,侧脸在风雪里如同神明一样俊美高华。
重明神鸟从天而降,落在雪原上。
他执伞登上神鸟的背,于风雪呼啸中逆风而起,一袭白衣猎猎,飘摇如飞蓬。大漠上的牧民发出如潮的惊叹,纷纷跪地匍匐礼拜,视为天神降临。
她在帐篷里远远看着,忽然间便是一个恍惚。
思绪陡然被拉回了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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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想起来,第一次遇见时影,她还只有八岁。
那时候,作为赤之一族的唯一郡主,她第一次离开西荒,跟随父王到了九嶷神庙——那之前,她刚刚度过了一次生死大劫,从可怖的红藫热病里侥幸康复,族里的大巫说父王在神灵面前为她许下了重愿,病好之后,她必须和他一起去九嶷神庙感谢神的庇佑。
听说能出门玩,孩子欢呼雀跃,却不知竟然要走一个多月才能来到九嶷。
那个供奉着云荒创世双神的神庙森严宏大,没有一个女人,全都是各地前来修行的神官和侍从,个个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她觉得无聊极了,便趁着父王午睡,一个人偷偷游荡在了九嶷山麓。看过了往生碑上的幻影,看过了从苍梧之渊倒流上来的黄泉之瀑,胆大包天的小孩子竟然又偷偷地闯入了神庙后的帝王谷禁域。
那个神秘的山谷里安葬了历代空桑帝后,用铁做的砖在谷口筑了一道墙,浇筑了铜汁,门口警卫森严,没有大神官的准许谁都不能进入。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却偷偷跑了过去,东看西看,忽然发现那一道门居然半开着。
孩子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想也不想地便从那一道半开的门里挤了进去,一路往前奔跑。帝王谷里空无一人,宽阔平整的墓道通往山谷深处,一个个分叉都连着一个个陵墓,年代悠久,从七千年之前绵延至今。
孩子胆子极大,对着布满山谷的坟墓毫无惧怕,只是一路看过去,想要去深谷里寻找传说中空桑始祖星尊大帝的陵墓。
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声厉啸——空无一人的帝王谷深处,有一只巨大的白鸟从丛林里振翅飞起,日光下,羽毛如同雪一样洁白耀眼。
神鸟!那是传说中的重明神鸟!
孩子顿时就疯狂了,朝着帝王谷内狂奔而去,完全没有察觉这一路上开始渐渐出现了打斗的痕迹,有刀兵掉落在路边草丛,应该是刚进行过一场惨烈的搏杀。
她跑了半个时辰,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只白鸟所在的位置。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只白鸟就霍然回过头,睁开了眼睛狠狠盯住了她——那只美丽的鸟居然左右各长着两只眼睛,鲜红如血,如同妖魔一样!
它的嘴里还叼着一个人,只有半截身体,鲜血淋漓。
“啊呀!”孩子这才觉得害怕,往后倒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这个神鸟,怎么会在吃人?它……它是个妖魔吗?
她惊叫着转过身,拔脚就跑。然而那只白鸟却恶狠狠地看了过来,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声,展翅追来,对着这个莽撞的孩子,伸出脖子就是凌空一啄!
她失声惊呼,顿时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住手!”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挥手将她卷入袍袖,另一只手唰地抬起,并指挡住了重明神鸟尖利的巨喙。
那只巨大的神鸟,居然瞬间乖乖低下了头。
“吓……吓死我了。它怎……怎么会吃人啊?”她惊魂方定,缩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看了来人一眼——如果不是这个人,她大概已经被那只四眼大鸟一啄两断,当做点心吞吃了吧?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清俊,穿着白袍,衣衫简朴,竟是上古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也淡漠古雅,竟不似当世之人,而像是从古墓里走出来一样。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啊?你……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那个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忽地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的手是有温度的,心在胸膛里有微微跳跃。她松了一口气,扯着他的衣袖,嘀咕:“我……我叫朱颜,跟父王来这里祭拜神庙。看到那道门开着,就进来看看……又没人拦着我说不许进来!”
“哦。”少年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衣角的家徽上,淡淡,“原来你是赤王的独女。”
“嗯!你又是谁?你长得挺好看的啊……怎么会待在这里?”她点了点头,心里的恐惧终于淡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在深谷里的清秀少年,眼睛亮了一下,忽然抬起了手,手指一下子就戳到了他的额头发际:“啊呀,你这里有个美人尖!”
“……”在她的手指头戳到他额头之前,他一松手,便把她扔下地来。孩子痛呼了一声,摔得屁股开花,几乎要哭起来。
少年扔掉了她,拂袖将重新探头过来抢食的大鸟打了回去,低叱:“重明,别动——她和刚才那些人不是一伙的,不能吃!”
被阻止之后,那只有着四只眼睛的白鸟就恨恨地蹲了回去,盯着她看。它尖利的嘴角还流着鲜血,那半截子的人却已经被吞了下去。朱颜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往少年后面躲了一下——这里周围散落着一地的兵器,草木之间鲜血淋漓,布满了残肢断臂,似是刚有不少人被杀。
“刚才有刺客潜入山谷,被重明击杀了。”少年淡淡道,“我吩咐了它不要伤你,它不会乱来了,放心。”
她从他身后探出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只雪白的大鸟,发现那四只血红的眼睛里果然已经没有了杀意,翻着白眼看着孩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咦,它叫起来好像我养的金毛犼啊!是你养的?”孩子没心没肺,一下子又胆子大了起来,几乎牛皮糖一样地粘了上去,摸了摸白鸟的翅膀,“可以让我拔一根毛吗?这羽毛好漂亮,裁了给母妃做衣服一定好看!”
重明神鸟翻了翻白眼,翅膀一拍卷起一阵旋风。
——如今回想,这就是后来它为什么一直不喜欢她的原因吧?因为从刚一照面的时候开始,她就打着鬼主意一心要拔它的毛。
那个少年没有接她的话,冷冷地看了八岁的孩子一眼,忽然皱着眉头,开口问了一句:“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是女孩!难道我长得不漂亮吗?”她有些不满地叫了起来,又看了看白鸟,拉着他的衣襟,“大哥哥,给我一片羽毛做衣服吧!好不好?”
“是女孩?”那个少年没有理睬她的央求,身子猛然一震,眼神变得有些有些奇特,“怎么会这样……难道预言要实现了?”
“什么预言?”她有些茫然,刚问了一句,却打了个寒颤——少年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非常奇怪,直直地看着她,瞳孔似乎忽然间全黑了下来!他袍袖不动,然而袖子里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抬了起来,向着她的头顶缓缓按了下来。
手指之间,有锋利的光芒暗暗闪烁。
“怎么了?大哥哥,你……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八岁的孩子不知道危在旦夕,只是懵懂地看着少年,“你是不是生病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替你去叫医生来好不好?”
孩子关切地看着他,瞳子清澈如一剪秋水,映照着空谷白云,璀璨不可直视。那一刻,少年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灵台,微微发抖了片刻、却忽地颓然放下,轻轻地落在了她一头柔软的长发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的,怎么下得了手呢?他自幼修行,被教导慈悲济世的大义,又怎能一照面便夺去这样一个孩子的性命!
“怎么啦?为什么唉声叹气?”她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片刻之间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个来回,只是抱怨,“你是舍不得拔一根羽毛给我么?那只四眼鸟有那么多毛,我只要一片,难道也不可以?好小气!”
“……”少年的眼眸重新恢复了冷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随手把这个闹腾的孩子拎起来,低声自语,“算了,只是个小孩罢了——说不定不杀也不妨事吧?”
“什么?”她吓了一跳,“你……你要杀我吗?”
那个少年没有理睬她,只是把她拎起来,重新扔回了围墙外面的往生碑下,并且警告她:“记住,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今天来过这里——否则擅闯帝王谷禁地,是要杀头的!”
孩子被吓住了,果然不敢再说起这件事。然而好奇心却忍不住,只能远远地绕着圈子,向别人打听:“我昨天跑到山上玩,远远地看到山谷里有个人影……他是谁啊?为什么会在那个都是死人的山谷里?”
好奇的孩子回去询问了神庙里的其他侍从,才知道这个少年名叫时影,是九嶷神庙里的少神官。今年刚刚十七岁,却已经在九嶷神庙修行了十二年,灵力高绝,术法精湛,被称为云荒一百年来仅见的天才。平时独居深山,布衣素食,与重明神鸟为伴,除了大神官之外从不和任何人接触。
“记着,你远远看看就行,可别试图去打扰,”神庙里的侍从拍着八岁孩子的头,叮嘱,“少神官不喜欢和人说话——和他说话的人都要遭殃的!”
然而,她生性好动好奇,却哪肯善甘罢休?
第二天,朱颜就重新偷偷跑到了围墙边,那道门已经关闭了,她便试图爬过去。然而刚一爬上去就好像被电了一下似地,啊呀一声掉落回了地上,痛得屁股要裂成四瓣——怎么回事?一定是那个哥哥做的吧?他是不愿意再让她跑进去拔了那只四眼鸟的羽毛吗?
朱颜急躁地绕着围墙走来走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能爬上了谷口另一边的断崖,俯视着山谷里的那个人,大呼小叫,百般哀求,想让他带自己进谷。然而不但重明神鸟没有理会这个孩子,连那个少年都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似乎是个天生的哑巴一样。
她喊了半天,觉得无聊了,便泄气地在树下坐了下来看着他们。
帝王谷极其安静,寂静如死,一眼望去葱茏的树木之间只有无数的陵墓,似乎永远都没有活人的气息。
那个少年修行得非常艰苦,无论风吹日晒,每一天都盘膝坐在一块白色的岩石上,闭目吐纳,餐风饮露。坐着坐着,有时候他会平地飞起来,张开双臂、飞鸟一样回旋于空中;有时候他会召唤各种动物前来,让它们列队起舞,进退有序;有时候他张开手心,手里竟会开出莲花,然后又化为各色云彩……
孩子只看得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教给我!”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趴在山上,对着他叫了起来,“求求你,大哥哥!教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理睬她,就仿佛这个烦人的孩子并不存在——赤王的独女惹不起,但反正过不了几天,她也就会和父亲回到封地去了,不用理睬就行。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有使者来到九嶷。应该是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父王脸色凝重,和其他人都聚集到了神殿,一去便是一天一夜。留下孩子一个人,一旦得了空,便又偷偷跑出来,来到了后山的帝王谷。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在那块白色的岩石上看到他。
孩子不由得有些诧异。平时就算下雨刮风,他也是勤修苦炼从不缺席的,今天怎么就偷懒了呢?难为她还冒雨跑来看他。
她趴在山上讷讷地看了半天,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垂头丧气地打伞离开。
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有什么勾住了她的衣角。回头看过去,孩子顿时被吓得惊叫起来——头顶的雨忽然消失了,有四只巨大的眼睛从山崖下升起来,定定看着她,瞳孔血红,一瞬不瞬。
“哎呀……四眼鸟!”她失声惊叫,想要逃跑。
然而,在惊叫声里,重明神鸟用巨喙叼住了小女孩的衣襟,将她整个人一把提起,展翅腾空而去!
她尖叫着,拼命挣扎,转瞬却毫发无伤地落在了一个地方。
那是离那块岩石不远处的一堵断崖,崖下有个凹进去的石窟,重明神鸟叼起她,将她轻轻地放在洞口,然后盯着她,对着里面歪了歪头。
“嗯?”她不自禁地往里看了一眼,“那里面有啥?”
神鸟用巨喙把小女孩往里推了推,发出了低声的咕咕声音,竟然是透出一丝哀求之意,眼里满是忧虑。
朱颜愣了一下:“你想让我进去?”
神鸟又叫了一声,四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转头,啄下了翅膀上一片羽毛,轻轻盖到了她身上,又转头看了看石窟里面。
“啊?”她明白过来了,“这是你给我的报酬?”
神鸟点了点头,继续紧张地望着里面,恨不得立刻进去看看——然而洞穴门口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它的脑袋一靠近洞口,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被什么力量猛然推开。
“到底怎么了?”朱颜人虽小胆子却大,挠了挠头,便走了进去。
奇怪的是,她走进去却是畅通无阻。
石洞的口子很小,只容一个人进出,地上很平整,显然有人经常走过。道路很黑,她摸索着石壁,跌跌撞撞走了很久才走到了最里面。最里面豁然开朗,有一个小小的石室,点着灯,干净整洁,地上铺着枯叶,一条旧毯子,一个火塘,很像是她在荒漠里看到过的那些苦行僧侣的歇脚处。
那个大哥哥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岂不是过得很辛苦?
她一直走进去,终于在洞窟深处看到了那个少年。他坐在一个石台上,面对着墙壁,微微低着头,好像在盘膝吐纳,一动不动。
“咦?你在这里呀?”她有点诧异,却松了口气,“今天怎么不出去练功了?你家的四眼鸟好像很担心你的样子……喂?”
他垂着头对着石壁,一直没有说话。
不会是睡着了吧?小女孩走过去,大着胆子推了他一下。
“别碰我!”忽然间,少年一声厉喝。她吓得一哆嗦,往后倒退了一步,差点撞到了石壁上。
“谁让你进来的?”少年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冷冷,“不知好歹。我不杀你已经算仁慈了,你居然还闯到这里来?滚出去!”
他的语气很凶,然而朱颜却听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肩膀也在发着抖,似乎在竭尽全力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不由得担心地挪过去,问:“你怎么啦……是生病了吗?”
等凑近了,却不由得失声:“天啊……你、你怎么哭了?”
那个有美人尖的哥哥面对着石壁坐着,脸色苍白,眼角竟有泪痕;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紧握成拳,手背上鲜血淋漓——在他面前的石壁上,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带着血的掌印!
“你……你!”小女孩惊呆了,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想扯一下他的袖子,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啦?”
“滚!”仿佛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少年狂怒地咆哮起来,在她碰到他的那一瞬,猛然一振衣袖——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汹涌而来,简直如同巨浪,将小女孩瞬间高高抛起,狠狠朝着外面摔了出去!
朱颜甚至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重重撞上石壁。
只是一刹那,眼前的一切都黑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很痛,眼睛很模糊,有人抱着她,喊着她,急切而焦虑,每一次她要睡着的时候他都会摇晃她,在她耳边不停地念着奇怪的咒语,将手按在她的后心上。
“不要睡……”她听到那个哥哥在耳边说,“醒过来!”
渐渐渐渐,她觉得身体轻了,眼前也明亮起来了。
终于,孩子醒了过来,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湛蓝的碧空和近在咫尺的白云,天风拂面,那一刻,她不由得惊喜万分地欢呼了一声,伸出手,就想去抓那一朵云:“哇!我……我在天上飞吗?”
“别动。”有人在耳边道,制止了她。
孩子吃惊地转过头,才发现自己正被那个少年抱在怀里。耳边天风呼啸,他坐在神鸟的背上,紧紧抱着她小小的身体,一直用右手按在她的后心上,脸色苍白,似是极累,全身都在发着抖。
是的,这个小孩,不知道刚刚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杳无音信十几年,帝都忽然传来了噩耗,世上唯一至亲之人从此阴阳相隔——任凭他苦修多年,却依旧无法完全磨灭心中的愤怒和憎恨,只觉得心底有业力之火熊熊燃起,便要将心燃为灰烬!
他一个人进入山洞独坐,设置了重明都不能进入的结界,面壁独坐了三天三夜。山谷空寂,只有亡者陪伴,他压抑地大喊,呼号,拍打着石壁,尽情发泄着内心的愤怒和苦痛,以为没有人能听见。
然而,这个小女孩竟然从天而降,闯入了山洞!
她走过来,试图安慰他。然而他却在狂怒中失去了理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只是一振袖子,就将那个孩子如同玩偶一样摔了出去——当他反应过来扑过去想要护住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撞在石壁上,像个破裂的瓷娃娃。
怎么……怎么会这样?!枯坐了多日的少年终于惊呼着跃起,飞奔向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奔出石窟,跃上了重明神鸟,不顾一切地飞向了西北方的梦华峰——这一路上,他不停地念着咒术,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一线生机,近乎疯狂。
日落之前,他终于赶到了梦华峰,将她救了回来。
当那个孩子在他怀里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长长松了一口气,泪水终于从消瘦的面颊上滑落。
“不……不要哭了。到……到底怎么了啊?”朱颜抬起手,用小小的手指擦拭着他冰冷的脸,用细细的声音安慰着他,“大哥哥,不要怕……有我在呢!我、我父王是赤王,他很厉害的!”
他缓缓摇了摇头,抓住她的手,从脸上移开。
然而,小女孩却锲而不舍地把小手重新挪回了他的脸上。到后来,他终于不反抗了,任凭孩子将温暖的小手停在他的额头上。
“喏,”那个死里逃生的孩子看着他,用一种开心的语气道,“看,你有美人尖呢……我母妃也有!”
“……”少年没有说话,沉默地侧开了脸。
“母妃说有美人尖的人,才是真正的美人……可惜我没有。都怪父王!他长得太难看了。”小女孩惋惜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看了看他,关切地问,“怎么了?你抖得很厉害……是不是天上太冷?你快点回地上,加一件衣服喝一点热汤……对了,有人给你做汤吗?你的阿娘去哪里了?”
她说得啰啰嗦嗦,抬手摸着他的额头,以为他发烧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间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再也无法压抑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他用力地抱着眼前的孩子,深深地弯下腰,将脸埋在了她的衣襟上——他在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似是呐喊,又似是诅咒,一声一声如同割裂。
“怎么啦……怎么啦?”她吓坏了,不停地问。
九天之上,神鸟展翅,少年埋首在她怀里,沉默而无声地哭泣。而她惊慌失措,一次次地用小小的手指抹去他的泪水,却怎么也无法平息他身上的颤抖。
他的脸冰冷,泪水却灼热。
这个与世隔绝的孤独少年心里,又埋藏着怎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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