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10年前,我的家被迫从今天大名鼎鼎的“新天地”动迁到浦东的时候,相信很多从小在上海长大的小孩和我一样,对所谓的“发展”又爱又恨:从石库门到新式公房,住宅面积变大了,木头马桶变成了抽水马桶,但是可怕的事情也来了,新家远得够呛,房子外面是一片农田,小区附近连通往市中心的公交车都没有,我只能骑自行车上学,单程1个半小时。那年我高三,这样的生活我坚持了1个月,立刻变得又黑又瘦。后来的岁月是在亲戚家里打游击渡过,半年住叔叔家,半年住舅舅家,看着别人完整的一家三口,我是青春期既叛逆又孤独的小孩,就这样一直折腾到考上大学。
那一年决定了我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恢复从前三口之家的温暖的生活,我记得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一个人骑着单车到人民广场坐在路灯下看书,看看广场上无所事事的人群,好像一个出身于市重点中学的问题少女。
把城市人放逐到农村,以一种“发展”的名义,我想那是我首次在现实生活中体会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上海城市规划馆里,面对那个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2010年上海规划模型时,相同的惶惑袭来,尽管我已经过了过度敏感的青春期,我知道,在未来的5年里,一群又一群小孩,会像我一样毫无准备地在几个月内被抛弃到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为的是在他们出生成长的土地上推倒旧楼,盖起新的写字楼、高价商品房,那些曾经在弄堂狭小空间里嬉戏的日子轰隆一声倒塌,尽管崇尚农业文明的人决不会赞美这种局促的上海式的弄堂生活,但是我想任何刻意毁掉个体甜美的“童年记忆”的工程,都是对诗意生活的破坏。
我发自内心地赞美今天的“新天地”精美,和谐,雅致,但是我也保留对我的成长的旧居的思念,她没有今天的“新天地”这么乖巧漂亮讨人喜欢,但她有我对童年所有诗意的记忆和我的父辈骄傲的生活印迹——那是一个人最纯粹美丽的记忆的来源。
在今天的上海,没有人愿意往过去看,因为看“未来”都忙不过来。今日环线内住宅不低于一万五千元的均价,让来自其他城市的年轻人感叹,这哪里是住在上海,分明是住在欧洲。一旦你进入了陆家嘴的摩天大楼,或者是南京路、淮海路的甲级写字楼工作,这意味着未来的生活都具有了规定性,你需要像一个所谓的“白领”那样生活,有房有车,讲究穿着,有一两样奢侈品,生活规律,并且保持薪水的规律,好让你在每月支付银行贷款时不致于窘迫得獐头鼠目。在上海生活,已经使人忙乱得不会思考挣钱供楼以外的事情。
显然,上海城市的快速发展并没有趋向于实现人的最高价值:给公民带来更大的自由,也很难出现文化的多元。上海就像一个大模具,任何人到这里都会变成一个价值范式的人:兢兢业业的维持现有的工作,以求稳定的薪水,缺乏打破既有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的胆略,对于成本较高的创业绝对不敢擅自尝试,所有的人都梦想着在物质生活上快速地向“上流社会”靠近,企业亦快生快死。
人的尊严与快感来自于选择的自由,在一个看似自由而其实缺乏多元个体价值观的文化里,也一样没有选择的快乐可言,当上海这驾马力十足的地铁机器裹挟着“发展”的念头剧烈而迅猛的开动起来,高效率地奔往那一种单向度的生活时,谁能果敢地打开闸门,逆着潮流说,“我要下车”……
当我们不断用“效率”、“有效”这样的字眼来鼓励公民挤上上海这部神气的地铁的时候,我总是怀疑,“效率”难道就是人生的目的吗,这座城市的逻辑完美地表达了传统经济学的理念:如何有效地、用有限的手段,以稀缺地资源去满足人的无限的欲望。我想问一下,“效率至上”的逻辑能不能满足更高远的价值追求呢,比如有关美,有关诗意的追求?在我们谈论“效率”的时候,有没有先想一想,为什么要实现这个欲望,这个欲望是不是合乎人类理性的法则呢?是不是能让人类获得安宁的幸福呢?
但丁说“在我人生行旅的中途,我迷失在一片不毛之地”,在任何一个只讲“效率”不讲“目的”的文化环境里,古代也好,现代也好,中国也好,西方也好,再丰沛的物质环境也一样是不适合人类居住的不毛之地。(文/雏鼠,选自《名牌》8月号封面专题“生于快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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