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来博客,自己的后园子,荒草丛生。贴篇儿小文,权当锄草。
从《女人四十》到“女人七十”——《桃姐》,许鞍华用了十七年的时间。
在《女人四十》的时代,女人毫无疑问是生活的主角,她每天连麻将也没时间坐下好好打一盘,与偶尔会喝醉酒的警官丈夫风雨同舟,照顾着一个家、还有一位老年痴呆的公公。跟神话传说中的西西弗斯一样,女人每天推着生活这块沉重的石头上山,幸运的是,偶尔驻足抬头的时光,会看到奇异的南国雪花飘然而至,让她和观众,都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生活的滋味。萧芳芳饰演的四十多岁的女主人公,既是生命意义的体验者,也是疾病、痛苦的挑战者。四十岁的女人,生命活力何其旺盛,情感触角又是何其敏锐!
十七年的时间过去,在接踵而至的老苦和病苦面前,六十五岁的许鞍华导演,也终于无法逃脱小津安二郎永恒而悲伤的主题:人,归根结底是孤独的。
桃姐的故事,不是简单的少爷照顾生病老女佣的故事。桃姐,甚至也不是影片唯一的主人公,尽管叶德娴洗净铅华,将这个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桃姐照顾罗杰一家五代人,已有半个世纪,罗杰五十多岁,电影监制,单身,受桃姐的照顾已然天经地义,直到有一天,桃姐中风,这位规矩懂事的老仆人,不肯成为主人家的拖累,于是主动要求入住老人院。于是,影片真正的主角出现了:一间位于拥挤街道上的老人院,还有院中那些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
桃姐在罗杰的陪伴下,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简陋、拥挤的老人院,观众也跟随影片的节奏,掀开了衰老和死亡的神秘面纱。在青春壮年的时代,人们习惯于将其视为传说的衰老和死亡,终于不可避免、触目惊心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没有刻意的回避和美化,没有无处不在的情感柔光镜使其朦胧柔和,观众看到的只是真相,在老、病和死亡面前,已经不屑于掩饰的真相,比如:桃姐的名字被同院老人一语道破,是个女佣的名字;挑剔的老人呵斥同桌进餐的老者总是把饭菜掉到桌上;秦沛饰演的老风流,每天可怜兮兮向人借三百块钱,以便跟妓女春风一度;老母亲和女儿在一起,生病的女儿才是老人院中的房客,老母因无力照顾,只能将女儿送到这里;中秋前来慰问老人们的电视台和明星,其实只是为了拍节目;桃姐的好朋友、一直没等到儿子的老人去世了,女儿办手续的时候失声痛哭,同院的老人们漠然,死亡在这里,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事件……
凡此种种,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六十五岁的许鞍华导演审视心魔并加以克制的努力,这位六十五岁的女导演,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在香港甚至没有一间自己的屋,跟老母亲合住在租住的单元中。这位香港电影新浪潮的扛鼎之将,一生所有只是电影,而且是在当下这个时代乏人关注的文艺片。许鞍华曾经以强烈的激情批判现实,比如《投奔怒海》,也曾以温暖的心态表达现实,比如《女人四十》,在这些电影中,她或者纵横捭阖,激情澎湃,或者平淡幽默,诗意萌生。然而,在《桃姐》中,当她审视“衰老”——这位距离她自己也已不再遥远的主人公之时,她的视点拘谨而压抑,却又不停地再提醒自己:近一点,再走近一点……其节奏与方法,犹如高僧修行,审视心魔滋生,令其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再令其缓缓平息。
《桃姐》,是一次跟死亡的对决,人类从来没有打赢过这场战争,却毫无例外要走上这个战场。许鞍华导演,在《桃姐》这部女人七十的宣言中,虽略带苦涩,却不失从容地走上了这个终极的阵地,跟死亡和衰老对视。
尽管影片的主题悲伤而沉重,但许鞍华依然没有丧失自己的幽默感:男主人公罗杰的生活状态和女主人公桃姐的生命状态,二者合一,完整地表达了许鞍华自身的生命体验。罗杰是电影的制作人,影片许多关于罗杰的细节和桥段,均不失幽默地对照现实:比如,刘德华饰演的罗杰,与客串演出的徐克、洪金宝逼迫老板于东追加投资;刘德华带桃姐看自己电影首映,桃姐盛装出席却睡着了,均调侃、对应电影圈生态。
对待死亡和衰老,影片给出了唯一的标准答案:温情、沟通、理解和爱。罗杰意识到桃姐老去,主动承担照顾桃姐的责任,彼此之间近乎忘年交的温情,是死亡和衰老的唯一救赎,也是观众在影院的黑暗中触碰生命真相之时,所能获得的唯一慰藉。
大多数电影存在的意义,对于观众而言,是到黑暗的影院中做一个白日梦,以逃避现实;也有少数的影片如《桃姐》,能在真实再现现实的同时,给一点温情慰藉。奇妙的是,尽管现实之强大、残酷和不可征服,如席卷一切熊熊燃烧的大火,但这一点点温情,却能令大火暂息,重现清凉世界,犹如西游记里那枚小小的芭蕉扇,却能熄灭火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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