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工作的时候，总是最想读书。

    随手拿起一本早已经多年不读的书，毛姆的《刀锋》，上大学的时候曾经非常喜爱它，如今只记得主人公拉里的人生理想是“晃膀子”，他在巴黎晃，在德国晃，在印度晃，最后，晃回了他的家乡美国。

    他不肯进入寻常社会生活的原因，是因为他曾在战争中面对亲爱战友的死亡，“人死的时候的样子是多么死啊！”从此，他站在寻常人生的彼岸看待这个世界。

    当少年时的朋友、解除了婚约的未婚妻都已进入中年，拖带着家累、财富和痛苦，他却好像摆脱了时间的束缚，永远年轻。

    只记得这一点点，少年时候看的故事，看到的是一个永远的少年。

    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重读，发现他的原型是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当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读的，“不求甚解”四个字，总算做到了。

    《维特根斯坦笔记》的译者正好来京玩耍，饭桌上要他聊聊维特根斯坦，这家伙说，维特根斯坦是没法说的。

    没法说，就只好说说拉里了。

    总会有些东西，在年轻的时候留在心里，当时未曾留意，多年之后，才发现它还存在，未曾远离。

    就像维特根斯坦自己也常常引用的话，当你把一枚石子投进池塘里，你就改变了世界。《刀锋》这本书，就是青年时代投进我的池塘的一枚小石子。

    拉里，多年没有想起过他，二十年后重逢，我发现，我没有忘掉他，但我几乎完全背叛了他。

    我没有把我的人生用于“晃膀子”，我浪费、虚度了许多时光，但我在体制之内，在束缚之中，从未曾自由自在地闲荡，甚至未曾真正努力尝试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

    我的生活是幸福的，因此心存感恩。

    但我的精神世界是非常不自由的。

    最令人痛苦的是，当看到拉里从基督教、吠陀经……从数十年晃膀子的经历中寻找到的人生真谛，并不像我少年时感知的那样神秘，也不像我此番重读时期待的那样强大，我只能怀疑自己已经彻底背叛了少年时的偶像拉里——一个永远的少年，这样推断，一个必然的结论，就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衰老。

    关于恶，拉里如是说：

    “如果一个至善和万能的上帝创造了世界，为什么他又创造了恶呢？神父们说，这是为了使人克服自己恶的本性，抵拒诱惑，把痛苦和忧患作为上帝用以洗刷自己的考验来接受，是自己终于配得上享受上帝的恩典。这就像派个人送封信到某地去，然后在他必经之路上造一个迷阵，使他不容易通过，又挖一条壕沟，使他要游泳过去，最后又造一道城墙使他攀援过去，我不相信全能的上帝会没有常识。我不懂得为什么你们不能设想一个并没有创造世界的上帝，而是尽力而为的上帝，比人类好得多，聪明得多，伟大得多，在和一个不是由他创造的恶斗争，而且说不定最后会战胜恶。”

    拉里的希望是多么温和、单纯而且善良，而我却相信神父的话，我相信上帝创造了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恶，作为“人”，自我完成的必经之路就是跟“恶”——而且是自身之恶的战斗。我不相信有一个绝对的善的力量存在，庇佑着纯良之人的美好希望。善和恶，根本就是一个事物的正反两面。

    从印度，拉里寻找到自己灵魂的本质与行程：

    “灵魂不是创造出来的；它亘古以来就有了，而当它终于解脱掉愚昧的七重蒙蔽之后，就会回到它原来的无限去。它就像海里蒸发起来的一滴水，在一场雨后坠进水潭，然后流入溪涧，进入江河，通过险峻的峡谷和广袤的平原，迂回曲折，络石萦林，终于抵达它所由升起的无限大海。”

    亲爱的拉里，这个，我同意，尽管，我的灵魂还在溪流河谷中迂回曲折络石萦林地奔腾，还不能在重重蒙蔽中获得解脱。

    关于世界，拉里说：

    “罗摩克里希那把世界看作是神的一种游戏。他说，‘世界就是游戏，在这种游戏里，有乐有忧，有道德亦有堕落，有知识亦有愚昧，有善亦有恶。如果罪恶和痛苦在创世时就被完全排除掉，游戏还能继续玩下去吗？’我将以全力否定这种说法。我能提出的最好设想是，当绝对在这世界上表现为善时，恶也自然而然联带着出现。没有地壳灾变的那种无法想象的恐惧，你就决不会见到喜马拉雅山的壮丽景色。中国烧瓷的匠人能够把花瓶烧得像蛋壳一样薄，烧得造型那样优美，但是，由于它的本质是瓷，他就没法改变它的脆弱性。如果失手落在地上，它就会变成许多碎片，根据同样的道理，我们在这世界上所珍视的一切美好的，有价值的事物，只能和丑恶的东西共同存在……”

    《黑客帝国》雄辩地证明：世界是神的游戏。因此，神才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创造的世界，既非纯善，亦非纯恶，而是所有。神送给人唯一的礼物，就是选择的权利。通过选择，人才可以像游戏一样通关，重重深入，体验神意。选择易行之路的，很快就会走到终点，他的经验简单，他的世界因而单薄；选择难行之路的，他便能看到神的幽暗领地，获得丰富的人生经验。

    拉里对美好的事物如同陶瓷的感受，源自同伴青春盛年的忽然死亡，因而总难免带着感伤脆弱的情绪，所以，他才是一个永远不老的少年。

    我不能同意你，拉里，所以我只能承认，我的灵魂在衰老。对世界，我愿意将它看成一个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挑战和游戏，而不是一个有着纯善的上帝卫护着脆弱的美的理想圣地。

    但我还有斗志和精力，有些微的感受能力，因此，才会在这样一个严寒的冬日，在无数繁琐事务的重重重压之下，拉里，我突然看到了我青年时代的小池塘，你，投下的那枚石子，在我心里泛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