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中沉潜的,一直默默地在写,那些干净深邃的文字,等到尘埃落定的时代,一定能有些人看到它们的光辉。
浮躁如我,也勉强自己跟文字拉上一点联系——编剧不算写字,好歹也算码字吧。
01年跟着老师写《金手指》,不累,读民国史、读高阳、做案头工作。
看字儿这回事,倒是半生都兴致盎然。
开始码字儿的时候,每次坐到电脑前,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头脑一片空白。
呆坐良久,突然,手指头自己开始活动,那些人物动起来,七嘴八舌,唯恐自己来不及记下他们在说什么,乐趣,便自在其中了。
那时候码字儿不是自觉的,有命题,才动手,活像个提线木偶。
大约是06年年初,参与讨论《黄金甲》的剧本,问及为何选择《雷雨》?导演很认真的说,那是因为现在的编剧写不出一个“工巧”的故事。
很被“工巧”这两个字刺激,之后的一两年,便用心在“故事”和“工巧”之上,对好故事的钻研追寻,成为贯彻那两年的主题。
读书都有复古和庸俗化倾向,爱读宏大叙事的神话,或者20世纪之前的文学与戏剧作品,那些绵密宏大的结构,确乎使我获益。
2008年的夏天,校园里那些亲爱的、默默存在了半个多世纪的老树,突然进入眼球,触发了灵感,于是有了第一次主动码的字儿《灰色星球》,一部以环保和反极权愚民为主题的科幻片剧本。在这一次自觉写字的过程中,“故事”对我,不再是个秘密。
还是热爱故事的,为写《灰星球》,重看了希区柯克几乎全部影片。再滥的影片或畅销小说,只要叙事精巧,我都有耐心看到底。
对近年来新出的非传统叙事小说,只对《我的名字叫红》击节叹赏。
近几个月来,突有逆转。
突然深深厌恶了精致的巧合跟廉价的泪水,没有种子跟生命的影片或者剧作。
过士行说:素材有了,等待的是生命的介入。就像受过精的鸡蛋跟没受过精的鸡蛋,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但那些没受精的鸡蛋,永远不可能成长为生命。现在的电影、戏剧、小说的领域中,到处都充斥着这些不可能成长为生命的鸡蛋。
这些死蛋、臭蛋看得多了,几乎丧失精神的活力,甚至没有能力感受深层次的存在和真实的痛苦。
于是茫茫然地欢乐着,像荒诞剧中的木偶,像“母体”中被蒙蔽的知觉。
《黑客》中有孟菲斯,唤醒母体中茫然的知觉。
我的孟菲斯,不是一个象征性的、说着苏格拉底式对白的黑人智者,而是很多很多事件、心情与人物的集合。
这几年来,自以为已经想明白人生的意义,无非是兴致勃勃地、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
于是一直被生活裹挟着向前,无暇它顾。
突然,我想停下。
圣经里说:不能停下,不能回头。
可总有人不听话。
我停下来,回头看。
在我身边流过的,不再是永不止步的人流,而是我自己这三十多年的生命,那些人、那些事、当年不自知、而今才刚刚开始有点明白的一切。
到如今,才刚刚能看懂《八部半》的结尾:往事中的故人,穿着洁白的服装,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在死亡的海滩上舞蹈——那是通过死亡与古依多和解的生命。
一直自诩热爱生命,然而直到如今,才终于停下来好好看看它。
看它短暂而不停奔向死亡终局的悲剧本质,与一饮一啄、一沙一花都充满了滋味的欢乐表象。
同时看到这悲剧本质跟欢乐表象,不可能不感受到一丝丝荒诞。
当精神开始感受到存在的荒诞,那么,真实一定在别处。
即便是在“真实的荒漠上”。
开始在作品中寻找生命,寻找精神的种子。
上帝说:你若追寻,便能找到。
成熟的一点点标志,也许是不介意要用多久才能找到,我只是想开始寻找。
我已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急躁,站在人生的中间向两边看,未知才是生命最珍贵的礼物。
年轻时候,曾深爱毛姆,《人性的枷锁》结尾说:人生就像在织一幅地毯,到了生命的尽头,你才知道自己织出了什么图案。
并不急于看到那幅图案,但还是想认真一点开始纺织,或者,写字?
还是从读书沉淀开始吧。
过两天,说说《丹东》和《丹东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