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院看《东邪西毒》，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十余年前的电影学院。其时，《东邪西毒》问世不久， 林青霞风采依旧，杨采妮玉女清纯， 张国荣还在人世间蹉跌行走，有些悲欣交集的故事，还没有看到尽头。

而今，那些红尘故事，不说也罢……

影片的英文名字，是“时间的灰烬”。

曾有人说：时间，是伟大的作者，终能写下完美的结局。而在时光中被雕刻的容颜，却终将黯淡、消失、化为灰烬……留下的，只有故事。

《东邪西毒》，便在那时光化为故事、生命化为灰烬的瞬间，撷取、定格了一些闪烁游离的片段、只言片语的呢喃……惟其破碎，才见真实，惟其恍惚，才可碰触。

终结篇是几个版本中最短的一个，只有93分钟。色彩更绚丽，音乐更单纯，动作场面更少，静止、凝固的画面感更强烈。就像往事，时隔愈久，被时光和记忆筛选下来的，愈只剩单纯、抽象、仿若绘画一般的静止场景。

这些场面，全都关乎爱而不得的忧伤。刘嘉玲的午夜孑然，张曼玉的红销香断，林青霞的人格分裂……胜利的只有杨采妮，用一篮鸡蛋和爱，赢得了复仇与洪七公。其他三位女性，尽管爱而不得，却都能以独特的女性方式将那因为得不到而格外激情澎湃的爱呈现出来。刘嘉玲（桃花）在故乡年复一年的等待，终于将自己等成了桃花岛的风景；张曼玉（嫂子）揽镜自照，尽情一恸，香消玉殒之际，还将一坛叫做“醉生梦死”的酒送给爱人以忘忧；林青霞（慕容嫣）则以双重自我的身份和狞厉杀气，尽情宣泄对黄药师的爱与恨。

男人们则不然，他们是都市爱无能症患者的经典案例——除了洪七，那不穿鞋却向往远方、爱数钱却能为一个鸡蛋替杨采妮卖命复仇的热血男儿。当然，他的未来也只能是当当乞丐的头儿，他那来自乡土的单纯与豪迈，缺乏都市的复杂与精致，也因此，他才能逃离那业已都市化的破碎江湖，走向天边外。

其他的男人们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张国荣的欧阳锋像所有培尔金特式的“浪荡子”，执意离开故乡和故乡的姑娘，听从内心的召唤，盲目地走向远方，在漏雨的破棚屋中怀念故乡姑娘的眼泪，从事着杀手寂寞枯寂的职业，却无论如何不肯归去。女性往往热烈地梦想着初恋就是爱情的终点，男人们却把初恋当成一次出发。这错位，造就多少初恋便失意的女性，只能将自己当成赌注，赌给一次随便的无爱的婚姻，希图以此伤害那伤害了她的爱人。到头来却蓦然惊觉，自己是吞了毒药去喂老虎，人生最美的时光都用来赌气，而不是跟最爱的人在一起。

多年前，就对张曼玉手执桃花、倚栏盼望的画面印象深刻——脸上那一抹病态的嫣红，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情由此种，病，亦由此萌。

梁家辉的黄药师何其倜傥，然而，他的精神底色却是失意而落拓的。他是男人的野心、征服欲与窥视欲的象征。他爱欧阳锋的大嫂，热情而嫉妒地窥视那枯萎而死的灵魂和躯体中的爱情，他想拥有那样的爱，却不能像欧阳锋那样决然离开，因此，他年复一年地来，体验被忽视的痛苦和嫉妒的爱情。因为这痛苦和荒凉的精神底色，他残酷而不自知地到处留情，盲侠的妻子桃花年复一年地在故乡等待着他；被他无意中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唤起热情的慕容嫣，用绝望的、热烈的、被刺痛以至人格分裂的爱无望地爱着他，试图掩盖破碎的女性尊严——她分裂成男性的慕容燕。但黄药师已经付不出真心与诚意，对所有这些爱着他的人。除非她们死去、或者离开，甚而变成桃花岛上的桃花，黄药师才能付出一点真心和怀念，陪伴着这些成为记忆和风景的、而不是活生生的她。这也许是都市爱无能症的另一种经典病例吧——爱，始自那失去的痛苦和锥心的回忆。

梁朝伟的盲侠是黄药师的朋友，他的妻子桃花却爱上了黄药师。这遭受双重背叛的男性，只能以求死来寻求解脱。对一个背叛了你却因“醉生梦死”而失去回忆的朋友，你又能怎么样呢？

《东邪西毒》终结篇，一如既往地用唯美画面呈现着一个破碎的江湖。有人不再拥有，便选择了永远不忘，于是成为心内纠结痛苦的西毒；有人醉生梦死，于是成为与桃花为伴的风流倜傥的黄药师；有人人格分裂之后永远无法还原，自己成为自己在世界上最大的敌人，于是成为独孤求败……

《东邪西毒》中那些因爱而忧伤纠结痛苦的人是有福的，他们在玄幻武侠江湖中找到了自我。

而现代都市之中，罹患爱无能流行疾病的观众也是有福的，他们可以在黑暗中，面对一片逐渐流光溢彩缤纷绚丽的银幕，想象自己成为欧阳锋、黄药师、桃花、或者独孤求败……

这样的电影，正如那首漂亮的小诗：明月装饰了我的窗子，你装饰了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