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优雅，就是犯禁
                        ——《春雪》观后

                                           

    大概是1991年吧，在西四白塔寺青年书店，欣喜若狂的买到了三岛由纪夫《春雪·天人五衰》。三岛由纪夫的书用来迷惑我们这种涉世未深的大学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如饥似渴的阅读，当看到这句经典台词的时候，由不得拍案叫绝：
    ——所谓优雅，就是犯禁，尤其是触犯至高无上的禁忌。
    仿佛豁然开朗，为自己混沌迷茫的少年时代在想象中犯下的种种“辉煌”的错误，找到了无比合理、高尚甚至优雅的解释。后来，在课堂上分析《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常常漫不经心的说出“人不出格枉少年”之类的话。有一次，跟一位老师一起阅卷，那位老师突然一拍桌子，说：“这学生太有个性了，你看他写了什么？！”探头过去一看，学生在试卷上赫然写着：“人不出格枉少年”。执教数年已经叶公好龙的本人顿时噤若寒蝉，这才发现：“疏又何妨，狂又何妨，未妨惆怅是轻狂”的年少时光是真的离自己远去了。
    所以，当终于看到行定勋新片《春雪》的时候，几乎是将它作为“青春祭”，献给自己青涩朦胧、除了渴望犯禁几乎一无所有的少年时代。
    影片拍出了日本电影独特的美感——河上泛舟、观赏红叶、以及被日式门框分割出的方形画框中美丽优雅的风景。最美丽的风景还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清显和聪子。他们的结合几乎得到了所有亲朋的祝福和期待，然而，清显以一种孩子气的顽固和谎言拒绝了聪子，直到聪子被天皇指配给王室成员，清显的激情才得以迸发。结尾，在犹如樱花般飘逝的春雪中，聪子遁入空门，清显求见一面而不得，黯然离世。

 

    影片虽然有模仿借鉴马丁·斯科西斯《纯真年代》贵族派头的嫌疑，比如豪华歌剧院、仆人用托盘递名片等等，但依然不是一部简单的爱情故事，否则就不需要在美丽的风景中出现这样的画面：观赏红叶的人们看到隔断了流水的黑狗尸体，聪子居然用手去抚摸它——仿佛佛教“能断色欲”的“青淤血涂想、脓烂想”，残酷的展示生命背后的真相。
    聪子与清显的最后一面结束于一首诗：“瀑布即使被石头隔断，水流也依然会重逢。”这首诗可以做出现世的乐观的解释，然而，割断水流的是黑狗的尸体——是死亡，爱人的重逢若能跨越生死，唯有来世。
    爱，并不是清显所企望的一切。触犯至高无上的禁忌所获得的激情——事实上，是对人生意义的探索，才是清显短短一生的目的。《春雪》是三岛由纪夫《丰饶的海》系列中的第一部，在这一系列中，清显注定在二十岁死亡，他转世轮回四次，分别追求激情之爱、武士道精神、肉体之美、到了最后一世《天人五衰》，则变成了日本战后精神垮掉的愤怒一代。佛教中天人五种衰相为“其一，头上花萎，其二，腋下出汗，其三，顶中光灭，其四，两目频瞬，其五，本座不乐。”三岛由纪夫的精神世界也仿佛经历了这样的委顿，直到最后，变成月亮中光秃秃一片没有生命、没有一切的所谓“丰饶之海”。
    《丰饶的海》并不独特，中国作家无名氏创作的一系列小说《海艳》等，以印蒂为主人公，历经爱情、革命、宗教，探索生命终极意义。印蒂和清显做的事西方也有个前辈做过——浮士德。不幸的是，他们之中唯有浮士德找到了瞬间的答案，在为人民服务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幸福，喊出了“美啊！请你停一停！”
    无名氏虽然没有答案，但他的嘴唇号称是用蜂蜜和玫瑰花做的，估计会在现世生活中获得欢乐。从这个角度讲，唯有政治反动的三岛由纪夫对于生命的体验最为彻底和绝望，他的人物轮回了四次，他将自己变成了第五衰的终极天人“本座不乐”——《丰饶之海》完成之后，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仿佛是在以生命为他的人物做注释：触犯禁忌、体验激情，然后，死于绚烂的青春——或者壮年，以保证生命最终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