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到“无理”情更真

 文/鞠晨曦

    夜读古时诗，得文天祥《送行中斋》“过从三十年，知心不知面”句，叹为一绝。
    俗语有云“知人知面不知心”，但诗人却说，知人知心不知面，看似无理，实则情深，可谓无理而妙。请看原诗——

嗟予抱区区，畴昔同里闬。过从三十年，知心不知面。
零落忽重逢，家亡市朝变。惸惸蹈海馀，踽踽南冠殿。
剧谈泥涂际，握手鞍马倦。依依斯文意，苦恨十年晚。
鲁仲偶不逢，随世本非愿。灵胥目未抉，端欲诣所见。
及兹万里别，一夕肠百转。余生谅须臾，孤感横九县。

                 庶几太尉事，万一中丞传。

    （畴昔，以前；闬，han2，巷门；惸惸，qiongqiong2，同“茕茕”；踽踽juju3，慢行）

    这首诗是文天祥写给相交30多年的老友邓剡（号中斋）的三首送别诗之一。南宋末年，外番入侵，国土侵凌，中原百姓，朝不保夕，诗人与老友聚少散多，见面无日，唯于书信问答之间，肝胆相照。岁月流逝，山河破碎，满面沧桑，形容改易，老友白发几许，皱纹几重，早已记不清楚，唯有心中情意，日积月累，历历在目，老友之心常慰我心，而老友之音容相貌，竟已依稀模糊矣。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此之谓也。所以作者才感叹道：“过从三十年，知心不知面。”
    诗到无理情更真，以无理之句，写至深之情，正是此诗的妙处所在。正如黄侃说的，只有这无理之言，才能“传难言之意，省不急之文，摹难传之状，得意外之情”。

    此种无理之语，写至圣之情的诗句，在古典诗词中俯拾皆是，试举几例，
    （以下例句部分来自张锋的《打破常理得真趣》）

韦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王昌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金昌绪《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李端《闺情》
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
披衣更向门前望，不忿朝来鹊喜声！

李白《劳劳亭》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意，不遣柳条青。

贺铸《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花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晏殊《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附：送行中斋三首

之一

秋风晚正烈，客衣早知寒。
把衣不能别，更尽此日欢。
出门一万里，风沙浩漫漫。
岂无儿女情，为君思汍澜。
百年有时尽，千载无馀观。
明明君臣义，公独为其难。
愿持丹一寸，写入青琅玕。
会有抚卷人，孤灯起长叹。

之二

神龙荡失水，驯扰终未得。
威凤虽在薮，肯顾鸡鹜食。
所以古之人，受变心不易。
毫鼎已迁周，西山竟肌瘠。
豫子身自漆，长弘血成碧。
何尝怨废兴，而或二心迹。
坚白不在缁，羔裘良自惜。
此谊公素明，俗见或未识。

之三

嗟予抱区区，畴昔同里闬。
过从三十年，知心不知面。
零落忽重逢，家亡市朝变。
惸惸蹈海馀，踽踽南冠殿。
剧谈泥涂际，握手鞍马倦。
依依斯文意，苦恨十年晚。
鲁仲偶不逢，随世本非愿。
灵胥目未抉，端欲诣所见。
及兹万里别，一夕肠百转。
余生谅须臾，孤感横九县。
庶几太尉事，万一中丞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