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从何处回家
鞠晨曦
这就是故土,家乡之土!
你所寻求者已近,且已奔跑着来欢迎你。
——《归家》荷尔德林
造化弄人,当年,30岁的我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来到长沙,当时我想,只要能有一套属于自己房子,我就可以在长沙安家生根了。几经颠沛流离,在弟妹朋友的资助下,我终于在长沙有了一个居住之所。
搬进新房第一天,我和妻子、儿子偎依着坐在沙发上,急切地想体会渴望已久的家的感觉。可是,窗户上望去,我看不到熟悉的石山和土丘,看不到漂满菱角的池塘,看不到山头废弃的小学,看不到茶场峥嵘的屋角,听不到呱呱蛙鸣,啾啾虫唱。这是我的家吗?我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自己。
这里的春天没有我的油菜花,夏天没有我的纺织娘,秋天没有我的伏地龙,冬天没有我的冻茶耳,这里甚至没有我的草垛、小溪、牛群和野果。这是我的家吗?我怯怯地问自己。
从家乡赶来看我的新房的母亲不习惯长沙的生活,她说:“明天我要回家了。”
母亲要回家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家难道也算我的家吗?
这时我才知道,家并不是一宇房舍。对于一个异乡游子来说,家,只能在记忆中去回味与怀想了。
我至今还记得童年时代的无数个细节。当小学破烂的铁钟敲响放学的铃声后,我踏着满路的泥泞,走过一个长长的坡道,拐过一个叫做“栗山塝”的小土丘,我的村庄出现在眼前。推开虚掩的门,我径直揭开高高灶台上的锅盖,端起半冷半热的晚餐:两个红薯、一小碗米饭、一汤匙辣椒、几片白菜。当我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这些粗糙的饭菜的时候,我是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我到家了。
很多个秋初的傍晚,萧索的秋风舔过我赤裸的脚背,秋风与大地传递着同样的凉意。我肩膀上背着猪草,背后牵着水牛,从水渠上往回赶路。在家门口,我看到母亲把“罢乔(农民们把一年一熟的庄稼的最后生存的时光叫做罢乔)”的辣椒树堆在门口,父亲把垃圾堆积起来准备烧成肥料;我听到老牛浑浊的嗓音和小鸡们觅家的欢笑,我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我回家了。
很多个夜晚,我兴致勃勃地跟着哥哥们到邻乡去看露天电影。碰上《天仙配》《打铜锣补锅》这类“没有趣味”的片子,年少的我们很快被一天的疲劳击倒了。当哥哥们从草堆里把我摇醒来,我揉着眼睛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哥哥们的“麻槁火”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当母亲拨亮油灯,打开房门的那一刹那,我如此真切体地会到:我到家了。
很多个下雨的日子,我们坐在石山的山洞口避雨,山洞正对着我的家门,绿竹、蜡树、梧桐掩映着低矮的土坯房,葡萄藤在檐角蜷曲着它的触角,母鸡带着小鸡在干燥的竹子下安祥地休憩……根本用不着眼睛,山洞里的我就好像坐在屋里一样洞悉家里的每一个细节。因为,那里就是我的家。
后来参加工作,在单位分到自己的房子了,但我习惯于称它为“我的房子”而不是“我家”。周末,才会真正地“回家”。有时,我会带着妻儿散步,信步来到村前的山坡上。当我躺在懒洋洋的太阳里,遥望着对面一新一旧的两栋农舍,我才重新找到了那种真切的家的感觉——这里住着我的父母、弟弟,这里留下过我的欢笑和悲戚。虽然茂密的竹子、长青的蜡树和高大的梧桐已经被扩建马路的民工砍到,虽然葡萄树已经老死,虽然菜园子已平整成晒谷场,但在我的心里,只有这些存在的和逝去的东西叠加在一起,才是我真正的家。
长沙也有山,有水,有树,有竹,但没有我的家。
远方的视野里,也有山,但是我不知道山里面有些什么;也有河,但我不知道河那边是什么。每当我踏进那些山,涉过那些水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旅游者、入侵者、一个格格不入的他者,而不是与之生死相依的乡亲。
每年春节,我都会对妻儿说,我们回家吧。
妻儿雀跃,立刻启程。千里觅乡音,关山度若飞。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直到看到那低矮的土坯房,新建的红砖楼,看到在堂屋前张望的母亲,看到水井前忙碌的父亲,我才再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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