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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短篇小说 |
那种白,是我们的骨殖一样的白,带着些永恒的意味。坐在过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每个人都带着悲伤,每个人都满身病痛。在这里,没有人能够走快,就连医生与护士也都似勉强支撑着。
这苍白也如骨殖一般,是表面的。稍微仔细地看一下,就会发现污秽无处不在。护士服上面,刷白的墙上,刚喷了消毒水的床单,送进来的花。都在残缺的隐蔽之处充满了累累的污秽,让你不敢碰,不敢坐。细菌的恶魔在苍白的背后蠕动着,我们所呼吸的空气,就是它吐出的浊液。每个身在病房中的人都不敢尽情呼吸,生恐多吸了一口气。
肺部总是乱糟糟的,压迫着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烦躁,冲动。在这里,每个人都似有洁癖。
沈摇晃着醒了过来。
他慢慢想起了他的愤怒,想着他被愤怒冲昏了头,禁不住用另一个方式使用了他的能力。他攫住了那个人的额头,灌进了他所有对恐惧的幻想。他想不到冲激竟是如此之大,那个人只怕再也无法睡个安稳觉了。火焰之噩梦每天都会折磨着他,让他痉挛,惨叫。
愤怒让沈也受到了冲激。他的脑袋前所未有地痛了起来,让他昏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医院的,他只知道,他昏迷了很长时间。
他做了很多梦,没有一个梦里有鲜花。每个梦中,他都被火焰缠绕着,将骨殖烧成沥青的火炬。
他醒来时,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冷汗几乎浸满了整个床,湿漉漉地滴下来。地板上满是污秽。
医生有些悲伤地看着他。
沈摸着额头。额头是他身上唯一干的地方。头已经不痛了,这让他安心了不少。他想要下床,去帮助弥留者们。
他昏迷了几天?三天?五天?七天?八天?这么多天该有多少人死去啊?他们没有沈的帮助,死得一定很痛苦。一想到这一点,沈就觉得非常惭愧。他非常惭愧,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头痛。
医生轻轻止住他。在医院中,医生就是审判者。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判定病人人生的方向。医生的话是不容置疑的,他们神圣不可侵犯,握有一切决断的权力。
“你知不知道你病了?”
大概是吧。沈并没有在意。连续的头痛并不正常,或许真的是病了。该吃点药?打点针?还是住几天院?是不是要将所有的检查都做一遍,从验血验尿一直做到脑CT?沈知道自己不可能简单地出院了。但他也不可能接受治疗,因为他身无分文。
他有的只有这具身体,以及那虚无缥缈的能力。
医生拿出一张脑CT的片子,递到沈面前。沈接过来,不知道该看什么。医生的手指在片子上移动着,指向他的脑部。
那里,有一块漆黑的东西。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它还要漆黑了,浓缩在他的脑颅中,就像是睁开的一只眼睛,满是瞳孔。
不知怎地,沈看到这块黑斑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我们几位专家会审,也没得出结论,这块黑斑到底是什么。但可以确定,它是一种瘤,在你大脑中生长着。它已跟你的脑合为一体,若是将它切除的话,恐怕会引起脑死亡。我们决定观察一段时间,希望你能配合。”
我的大脑中有一个瘤子?沈费力地思索着刚听到的话。一个与大脑共生的瘤子?
“不,我不能住院,我必须出去。”
医生看着他。
“好吧,但你每星期要来一次,我们给你做次检查。这是医学上从未见过的病症,我们希望能做些研究。”
他顿了顿,补充道:
“——所有的检查都是免费的。”
他不再阻拦着沈,沈慢慢起身,走下床来。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多大了。似乎是二十多岁,又似乎已活了八十多年。乞丐般的装束让他的年龄成为可以忽略的因素,因为所有的乞丐都是一样的。他们一样的乞讨、一样的挣扎、一样的为人所不齿。没有人关心在简陋的窝棚中发生了什么,他们会不会哭,会不会笑,会不会也一样有烦恼有幸福,有传奇有故事。
他们被遗弃了。
沈静静地走出了医院。
他的思绪却更加压抑。
医院的污秽是藏在苍白色之后的,外面世界的污秽却不加掩饰。
现代文明催生出了什么?飞机,汽车,电子计算机;美丽,财富,民主制度。但我们收获的是什么?美丽是整容,财富是聚敛,民主制度?哦,我崇拜英雄。往日的神兵利器成为今日的电子垃圾,飞机汽车拉着我整日奔跑,美食进化成快餐,不断有新名词、新时尚出现,实在没有了就将旧账再翻出来重炒一遍。更新、淘汰,再更新、再淘汰。我需要气喘吁吁才能够跟得上时代的步伐,弄得身心疲惫不堪。有一天顿悟忽然来到我心间,我决定不追赶了。我念着古文,吃着米饭,走着路,每天思考。我赤足踏在海洋的波涛上,远望,现代文明的高楼大厦就似是海市蜃楼一般。我该被遗弃么?没有。现代文明只会遗弃那些追逐它的人,当你对它不屑一顾,它迟早会转到你身边,羞答答的。
现代文明就像是个孩子,它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只知道跑、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
沈走进了现代文明。走进了这个巨大的垃圾场。
他仍然做着他以前做过的事,用青草与鲜花的气息,抚慰着弥留者的灵魂。他为他们送去一秒钟的平静,却让他们永恒沉寂,不再恐惧。间或他会走进泥泞的阴暗中,将手搁在暴虐与妖异的额头,让地狱火焰盛开在他们的幻想中。
每次,他的头都像要裂开一般疼痛。
断断续续的检查,发现,他脑颅中的瘤,在不断生长着。经过半年时间,沈自己发现了个规律,只要他动用他的能力,这个瘤就会变大。反之,瘤不会做任何改变,同他的脑相安无事。
这个发现让他痛苦不堪。
他几乎失去了心灵的支撑。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在做着最善的事情么?为什么善要以他的死亡为代价?
他是火焰么?给别人光明的同时,却在燃烧着自己?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沈第一次喝酒,用拙劣的酒浆将自己灌成大醉。
一定是有什么人,一定是他,为自己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沈想起了那个手持巨大铲子的人。
他称之为上帝。
一定是这个人,为自己安排了如此邪恶的命运。沈将自己灌得大醉,决定去找这个人论个明白。
他知道上帝在哪里。
幽静的钟声敲响,站在王府井宽阔的大街上,迎着朝阳望去,教堂总是那么庄严、肃穆。古拙的圆拱形门上镶嵌着岁月雕刻的砖花,里面是一块巨大的广场,依旧是古拙的暗灰色。教堂是宽容的,每个人都可以在广场上徜徉、游戏,不分贵贱、老幼。教堂又是富足的,广场上堆满了鲜花,形成一个个巨大的花盆。教堂就矗立在广场的彼岸,深灰色的建筑凝结着风雨的精髓,用岁月垒砌成无尽的神之追思。这是最伟大的景致,庄严,自由,富丽,虔诚。那是所有人的穷极想象,唯有用这样的景致,才能够表现出他们对神的挚爱。
周日是弥撒的时刻,教堂的门敞开着,每个人都可以进来,聆听神的使者,所颁布的神典。
沈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缩在殿堂最阴暗的角落里。
神职的声音穿透整个空间,这空间是宽广的,宏大的。仰起头来,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是那么柔静,辉煌,宛如神之恩惠,无差别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那是荣耀。
“受主之眷顾,以你们的虔诚侍奉着主,便会与主一起,行走在主不朽的荣耀中……”
神职念诵着,座位上是三三两两的听众。
沈的心忽然冰凉。
他知道,他不会在这里找到上帝。那个手持着巨大铲子,在每个人体内翻搅着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神职的话是那么空洞,他念诵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预言。三三两两的听众,有几许是笑谑有几许是好奇有几许是盲目。这座巨大而恢宏的空间中,充满了尘土。尘土在穿过彩色玻璃的阳光中静舞着,神职的话,就像这尘土一般。沈不禁想起,他走进教堂时,所看到的彩色玻璃窗棂。在真正的阳光下,这些玻璃是那么灰暗。它们怀着对阳光的恐惧,却又窃取阳光的荣耀,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闪出华丽。于是人们忘记了,那华丽着的,本该是阳光,却以为是这些彩色玻璃。所有为它们赞叹的人群,是不是都因黑暗长久的困惑呢?
教堂,是个悖论。如医院一样,在表面的洁白下,藏满污秽。
庄严是最大的破败,自由是最大的束缚,富丽是最大的吝啬,虔诚是最大的虚伪。
沈灰心丧气。
上帝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上帝是不存在的。”
他灌入一口酒,喃喃对自己说。
“上帝是不存在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懊恼得无以复加。
“不,上帝是存在的。”
沈转头,就见一个人微笑着对他道。那人的眼睛很小,但是很灵活,有一点促狭,似乎对什么都漫不在意,对一切都持着嘲笑的态度。但他的漫不在意却是他的智慧,他嘲笑一切的时候,正是他的智慧在表现。
“上帝存在于艺术之中。”
他轻轻点着头。
沈的手僵硬了一下,几乎无法握住酒瓶子。
这个人,我们称他为石。石将沈带到了他的家中。他是个雕刻家,或者说是在石块与陶土上倾泻自己想象的人。他的家很大,远在荒郊之外,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雕像,却都那么荒诞不经。石活在想象的世界中,他用这种方式,被现代文明抛弃,也抛弃现代文明。他的想象全都具现在雕像上,雕像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石是一个雕刻家。那么,让我们将视角再度转入教堂中,石与沈的那段对话。就是这段对话,让石决定带沈回家。
“上帝存在于艺术之中。”
石轻轻地笑着。他的笑很柔静,不带有丝毫的伤害。他双腿叠压在一起,脚尖轻轻晃动着,身子侧坐着,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这是个观察者的姿态。他在观察着每一个人,这也是他的智慧在表现。
“见到那些伟大的作品时,是否会觉得神性在闪现?蒙娜丽莎的微笑?思想者?阿芙萝迪特?读到诗的时候你是否会觉得茫然,你不明白这些简单的字组合在一起,竟会这么美。它们之间,若有神助——看到没有,神。神,神性,神采,那就是上帝。”
“当你开始敬畏的时候,你就会触摸到上帝。”
“科技在发展,时代在进步,我们创造着一切,这本是上帝的活计。我们创造着一切,毁灭着一切,诞生美好、诞生污秽,诞生存在的与不存在的。我们侵凌了上帝的威严,不是么?雷电,灾难,生命,死亡,已不能让我们敬畏。唯一的敬畏蛰伏在世间最优雅的角落里,那就是美。只有面对美的时候,我们才会敬畏。”
“上帝存在于艺术之中。”
他双腿换了个姿势,由左腿压着右腿换为右腿压着左腿。他的双手也变换了一下,这让他更加放松。他抬头,看着那些美丽的彩色玻璃。
“这不是美。美是伟大灵魂的体验。”
沈有些不明白。他见过的人很多,但从未见过伟大的灵魂。他见到的都是疲惫的、痛苦的灵魂,他们挣扎在命运的终点上,不肯离去。
“什么是伟大的灵魂?”
“阳光。”
石抬起手,指着彩色玻璃。他的手指修长,有些苍白。长久不正常的生活让他的肤色很惨,不类于常人。他的脸削瘦,带着些颓废气质。实际上,他却是在热爱着生命中的一切。
“伟大的灵魂就像是阳光,他们的作品,就像是彩色玻璃。任何作品,都不过是笔、墨、色彩、染料、石块、泥土,但当伟大的灵魂通过它们时,它们就会光彩夺目。”
沈随着他的目光仰望。是的,那些彩色玻璃光彩夺目,就像是阳光一样。伟大的灵魂就像是阳光,让廉价丑陋的彩色玻璃变得美丽起来。沈长久地凝望着那束透下来的阳光,眼神有些痴呆。
阳光很安静,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它像是跳舞疲倦的少女,匍匐在简陋的地板上,稍作休憩。她的姿色并不是脂粉与首饰,而是从皮肤下面透出的淡红,从眉梢延伸的平滑。她洁净无尘,连一口呼吸都是对她的亵渎。
沈望着那束阳光,恍惚中看到少女羞涩地向他笑着。
他忽然感到一丝敬畏。
他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也不知道什么是美。他对于美的所有的想象,就是一位秀雅的少女,跳舞疲倦了,蜷缩在简陋的地板上。
那时,她美得像是一束阳光,美得令人敬畏。美得就像是……
上帝。
他绝望的心中注入了一丝渴望,他忍不住问:
“怎样才能找到上帝?”
“怎样才能找到伟大的灵魂?”
“怎样才能找到艺术?”
石轻轻叹了口气,他的手指滑向教堂中的一切。
“看到么?这浮华、空虚的一切。”
“这里面没有美。”
他摇着头。他说这些的时候,也仿佛在指着灯红酒绿的一切。他像是站在车水马龙的繁华中,失落得想要痛苦的小女孩。
“这里面没有美。”
“美,只存在于死亡的一瞬间。”
“我们的肉体是美的渊薮,它不会诞生美的,真正的美存在于灵魂中,所以,只有在灵魂脱离肉体的一瞬间,才能够感悟到真正的美。”
他烦躁地叹了口气:
“尽管,你只能看到他一眼。”
“所以,宗教传说,在死者弥留时,将会见到上帝。其实他们见到的,不是上帝,而是灵魂在超脱肉体的时刻,所感悟到的美。不过,那也是上帝,不是么?”
“很感谢跟你这番谈话,我要走了。”
他站起来,宽松的衣服就像是挂在他身上一般,他就像是个衣服架。
“我要去感受这瞬间的美。”
“参观完这座教堂,我就要去喜马拉雅山了。我想,在那里我将遇到很多很多的危险,我会感悟到非常恐怖的意象,我甚至会死去——那时,我的灵魂就会超越肉体,见到美。”
“可惜……”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智慧与颓废都随着这口气倾泻而出。
“可惜,我不能将它记叙下来了。你知道,我是个雕刻家,我雕刻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但我觉得那离美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要雕刻上帝,但却无能为力。”
“死亡是一瞬间的东西,却能让我们感悟良多,不是么?”
他的叹息悠长而落寞,说完之后,双手插在裤兜中,向外走去。他走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话,与其是说给沈听,不如是自言自语的嘟囔。
“我可以帮你。”
“什么?”
石停住,转头望着沈。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样是心不在焉的。当提到美,死亡,上帝,艺术的时候,他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那是他无法把握的,每次提到都感到一阵失落。
沈平静地望着他。脑瘤,宁静,弥留,死亡。他穿透这一切,望着石。
“你想感受死亡的瞬间么?我可以帮你。”
“你不需要死,就可以尽情感受。真实到无比真实。但是,我求你一件事。”
“你要将它雕刻出来,让我看到。不管他是美,还是艺术,你都要雕刻出来。”
“我要你雕刻出你所见到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