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地狱的声音

在我目光触及手机屏幕的那一瞬，当即断定那铃声不是源自手机，而是源自地狱。别样的声音，在这样的午夜，幽灵般浮现。在此之前，我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意图进入一次随意散漫的睡眠。秋风沙沙地吹动院落里的树叶，企图挽留夏日的残痕。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石英钟表一样流逝着时光。那一刻，我一点也不忧愁，也不恐惧生命的流逝，只是醉心于这样一个没有被职责和虚伪污染的静夜。

办公室在荒郊野外，四周人烟稀少，工厂密集，一条大河伸向远方。手机铃声是一位女歌手甜美的歌唱，每次响起，她都在编织一段悲伤。只是近几个月来，她的歌声过早地冬眠，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了。我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座城市，没有半点和亲朋故友联系的欲念，或许我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与人间有着隔世之遥。

一点也没错，她的歌声在午夜响起，就在我的枕边。莫非是蒲松龄笔下的倩女幽魂，来慰藉早已过时的书生了？是的，书生在这个时代身处尴尬的境地。我暗自庆幸，还有未死的幻想对抗恐惧，且不论那幻想是低俗还是高贵。我拿起手机，瞠目结舌，幻想立刻荡然无存，恐惧铺天盖地。目光凝成两股钢丝绳，我的名字赫然在目，来电显示竟然是我自己的名字！整整齐齐的四个汉字，没有什么符号比它们更让我熟悉。我最终没有接听那个电话，直到呼叫结束。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我干脆把它关了，顺便把电池卸掉塞进皮鞋的肚子里。

这种恐惧不是来自鬼魂，而是来自面对真实的自己。盲目地生活了那么多年，盲目地送出眼光和话语，盲目地持镜自照，也许对本真的自己从来一无所知。我们永远都看不到自己，看到的仅仅是自己的影子。每次拿起镜子，一团物理学的虚像，一次次把生命推向漫无边际的虚无。铃声响起，是需要面对真实自己的时候了，莫大的恐惧却让人退避三舍。不折不扣的懦夫，也许就是我的本质。真爱者遭受遗弃，善良者面临欺侮，猥琐者端坐高台，高尚者潜入坟墓，谬误定若磐石，真理层层蒙蔽。叶公好龙，更是一则现代的寓言；人群，更是一些细微且不可理喻的造物。至少，我这个放言要洞察生命的人怯于面对真实的自己。

那一夜，我把剩下的光阴用于悔恨，错失者的悲剧历历在目。如果当时我移动大拇指轻轻按下接听键，他必定会把世界的缤纷多彩倾诉给我这个生活的盲人，把世界的酸甜苦辣倾诉给我这个生活的嗅觉失灵者。

真实的自己，那个午夜打来电话，想与我亲密交谈。我拒绝了他，也拒绝了自己摆脱病态唯一的机会。我依然病入膏肓，如一只衣冠的骷髅，虽然活着，却已血肉无存。

（ 二〇〇九年八月十一日0:59:38，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