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的白日梦(发表于《沈阳铁道报》)
(2009-05-20 17: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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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箕子青虫白日梦叶背情感 |
分类: 现代散文 |
许多天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图景侵袭着我。有时候在饭桌上,菜夹在两根筷子间,还没送进嘴里,眼前便浮现出一些景象来,筷子便僵在半空了。有时候在办公桌前,刚拿起笔就静止在了那里,同事说雕塑一般。我看到有人当着我的面放火烧掉了我的住所。我一个人居住在这座城市租来的一间房子里。面对他们的暴行,我缄默不语着,他们手持喷火器,扭着头朝我狞笑着。面对你们的浩大声势,我竟如此脆弱,只是缄默不语,天空和墙壁是灰暗的。
我稍微一愣神,又看到自己的房间依旧好好地站立在那里,河边上断砖残瓦质地的墙壁没有火焰走过的痕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把心中的恐慌都呼了出来。旋即又绷紧了神经,恐惧着自己的房间会被烧掉。
我看到自己行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找不到一个亲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是没有亲人的。一个身着白裳的女子从我面前经过时,我感到对她是有些亲近的,便走到她跟前倾诉我的苦闷。她不耐烦地走了,回头丢下一句“别烦我,我正要约会去”。我和她,还未来得及亲近,就已彼此失去。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压制着我,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家呢,我的家呢,若不是在这城市,一定是在乡村吧。想着,便走出高楼伫立的森林。
一片又一片的村庄在我眼前慢慢后退,我还是找不到家,只知道家也许在某个村庄的深处。那些村庄的面孔几近雷同,缄默不语着。我的目光穿过一条条黄土质地的街道,村民寥寥无几。我走近他们,却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难道是因为我离家太久?久得连我自己都记不起何时最后一次离开家乡。
前面的那片树林,那么熟悉,我也许小时候时常在里面和邻家小孩玩耍。我偷偷把他的那块清凉的鹅卵石藏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下,他找不到它了,便抽泣着回家了。我偷偷把石头掀开,把那块鹅卵石握在手心,清凉清凉的。那棵大杨树旁边的平房,斑驳的墙体露出暗红的砖,那砖敦厚而庄重,好像出自父亲之手。小的时候,我靠在树荫下乘凉,父亲把一块块砖坯垒成长城。秋天的时候,他把那些砖坯种进砖窑里,用野草麦秸烧烤数日,来年春天收获了许多暗红结实的砖。那些砖的神情,个个敦厚而庄重。
步行着走了好久,某种隐秘的意识牵引着我走向两扇木门。木门上的门神早已在风雨中漫漶,几痕泛白的旧纸片死死地粘在那里。左边的那扇门向后仰着,右边的那扇门向前伸着,生锈的门栓挣扎着把两扇门连在一起。院子里的荒草淹没了我的膝盖,一种身材细长的草用白色的绒毛调皮地逗着我的痒,我却笑不出来。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他的背上骑着一只粪箕子。他把粪箕子放在地上,从地上捡拾着干柴和枯草。他走到我的跟前,用一根干枯的槐木棍指着坍塌的房屋说着什么,可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又用双手吃力地比划着,槐木棍凋落了几片灰黑的树皮。我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好像在向我表明,眼前屋舍的房顶坍塌于一个雷雨交加的夏夜,那已是许多年前。
黄昏的时候,我鼓起勇气推开了一扇门。一对年轻夫妇打开门,睁大着眼睛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我莫名地失落着,没有说话,悄悄退后了。我开始疯狂地回忆,搜寻着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家呢,亲人呢。结果是一切陌生,那些背景带着些微的熟悉,我没有家,更没有亲人。
夜幕不紧不慢地拉严了,家家户户的灯火也亮起来了,可是,我彷徨在大街小巷,没有归处。
一个激灵醒来,或者被同事的话语惊醒,或者被巨大的声响牵回了思绪,意识到那些了无边际的图景只是想象,真实的世界依旧安安稳稳地存在着。如果四周的一切皆是暗中布置好的背景,那梦和现实到底哪个更加真实?
有时候模模糊糊看到自己是一只躲避在叶背上长寿的青虫,有着深沉的自卑和压抑,苦苦挨过一个个春夏秋冬的轮回。阳光穿过宽厚的悬铃树叶片,几缕淡淡的光线笼罩着我淡绿的身体,一年当中,这样的情景总会陪伴我大半个年头。秋叶飘零的时候,我会躲进树洞里取暖避光。我就是那只深藏在悬铃树叶背上的青虫,藏在深闺不愿抛头露面。那棵悬铃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树干上沟壑纵横,秋风一吹,它树干上的皮肤和树叶一起飘落。
这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时节,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棵赖以生存的大树即将枯萎死去,树干和树枝也会像秋叶一样飘零,可我,还没有接受另一棵大树的勇气。夏雨接连不断地下了几天,叶背后面的我受不到风雨的侵袭,我暗暗庆幸着,也暗暗失落着。空气渐渐冷了起来,栖身的叶片也慢慢变黄,我开始担忧了。
为什不爬上叶子的正面,去感受一下夏日的暖阳呢?我诘问着自己。我已经在叶背和树洞里躲了那么多年,习惯了没有阳光的阴暗生活,习惯了叶背后简单的满足,我远离了自认为应该远离的东西,愤恨着自以为应该愤恨的东西。不,这样的安逸历时太久,几乎要耗尽我一生的光阴了,也许,我应该爬上叶子的正面去感受一下阳光和蓝天。就这样,两股念想像勇士一样在秋天的旷野上殊死决斗,惊得落叶纷纷。
当阳光再一次穿过宽厚的悬铃树叶片,几缕淡淡的光线笼罩着我淡绿的身体,我悄悄穿越叶背上纵横的脉络,爬过有些犀利的叶缘,气喘吁吁地躺在了叶面上。白灿灿的阳光利剑一般洞穿了我的身体,每一个毛孔洋溢着莫名的兴奋。天空中的云朵形态各异,时不时还有远行的飞鸟穿过。面对着浩瀚无际的天空和那些天空里的事物,我沉醉在这个夏天。真实责问着我的无知,对太阳和天空的偏见也在这一刻消陨无踪。整个身体俯伏在叶面上,对太阳,对天空,对大地由衷地忏悔、朝拜、感恩。
我以前生活得闭塞而劳累,因为内心的那些无知的偏见。我的心胸过于褊狭了,能够容纳的也仅是周边的弹丸之地和透过叶片的淡漠的光缕。爬上页面的瞬间,太多的怨尤被夏风带走,爱之歌在树梢间弹奏。穿越叶背上纵横的脉络,爬过有些犀利的叶缘,便也突破了心灵的围城。这天傍晚,我脱下厚重的壳,化身为一只有着斑斓色彩的蝴蝶,翩跹着,把天空,把夕阳,把大地吟唱。
我到底不是一只青虫,开始怀疑刚才关于青虫的想象毫无意义。我到底是真真实实的一个人,因为院子里的狗刚才咬断了绳索,正兴致勃勃地往大门口跑去,我立刻起身,得赶上去逮住它,把它拴在原处。对它说,你可以想象着自己跑出去玩耍,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人,做白日梦是你的自由,但你必须身在原处,哪怕貌合神离。很多时候,形式上的东西是不容侵犯的,它似懂非懂地哼唧着叫了两声。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我该去上班了,还未骑上自行车,眼前浮现出一条狗匆忙奔跑在既定的城市街道上。
(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三日,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