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在岁月深处的拥抱
(2008-09-16 23:02:54)
标签:
黑猫眼珠脚边暖瓶胶料小渔村情感 |
分类: 现代散文 |
跌落在岁月深处的拥抱
夕阳经过稀薄的窗帘,在东墙上留下一片驳杂,窗帘在风中动了几动便息止了,驳杂的光芒也愈加黯淡了。“这多么像我的命,危在旦夕了,我已经很老了。”我苦笑着,对着脚边趴着的黑猫说。它睁着黄橙橙的眼珠望着我,这些天,它的眼珠越来越明亮了。
我期待着它能对我说些什么,可自从我三年前把它从荒废的公园里收留到家里,它一直沉默着,甚至连猫叫声也不会,它只是睁着黄橙橙的眼珠望着我,一次次失落着我的盼望。我经常怀疑它到底是不是一只猫,我也经常怀疑它真的是一只猫。
“这几天,我越来越感到自己体力不支了,一天到晚坐在藤椅上,想看看窗外的景色都没有力气弓起身。”我苦笑着,对着脚边趴着的黑猫说。它依旧睁着黄橙橙的眼珠望着我。
“我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踏出这间屋门,自从邻居家那个好心的帅小伙,三年前把我抱到轮椅上,推着我到公园里转了一次,我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踏出这间屋门了。也就是那次,你站在一只长着深绿色地衣的长椅上望着我,我央求他把你抱到我怀里。我知道你无家可归,受足了风餐露宿的苦,从你暗淡无神的眼珠可以看得出来。你知道吗?我收留你不是因为我的慈善,更何况现在的人早已丧失了与慈善同类的元素,而是因为你黄澄澄的大眼睛和黑色的毛皮。”我苦笑着,对着脚边趴着的黑猫说。它睁着黄橙橙的眼珠望着我,眼珠里面,不知是领悟还是迷惘。我盼望着它会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可它始终是怔怔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的主人是谁,更不知道你经历了多少事情。原谅我对你的无知,原谅我对你的鲁莽,我想向你询问一个女人的消息,我知道你也许不喜欢被人询问。你记得她吗?她的小名叫娜娜,那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名字,可我更喜欢喊她丫头。也许你并不认识她,毕竟世间黄澄澄大眼睛的黑猫少说也有几十万条,可走进我生活的只有你一个,如果命运真的垂怜我的腐朽,你会知道她的,我对此坚信不疑。其实,我对很多物事都坚信不疑,我对很多物事坚信了很多年。”我依然苦笑着,对着脚边的黑猫诉说着。
它站起来,使劲地弓着腰,屁股撅得超过了头顶,尾巴盖住了它墨黑的鼻子。我猜它厌烦了我喋喋不休的言论。果然,当它的屁股与身体持平的时候,它踱着悠闲的步子走了,我猜它是去那个废弃的公园觅食去了。家里已经没有填饱肚子的东西了,我两天前就辞退了送饭的小工,因为我越来越吃不下去东西了,我不想那个落魄的孤儿再来给我送饭的时候,发现我死了而沾染晦气,毕竟他的生命还很长。那只猫,也该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去,我们只是过客。
它回来的时候,夜幕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可我看到了它明亮的眼珠,我看见它又趴在了我的脚边,还是原来的位置。我大概没有吃饱吧,三年前公园里可供充饥的虫啊,蚂蚱啊都已经很少了。我听到了它肚子的咕咕声,还好,我庆幸着自己还算可以的听觉。
“五十一年前,我离开她在的那座城市到一个海滨渔村附近去工作了,她还在上最后一年大学。我不想离开那座城市,但我必须离开,我要偿还读大学欠下的债务,你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想与她结婚时还捉襟见肘。我在那个渔村附近的轮胎厂做技术员,薪水还是可以的。轮胎厂胶料的刺鼻味道,对一个心怀真爱的人,是算不了什么的。我在小渔村里租了房子,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想念她。你知道吗?我自己也无法描绘自己有多爱她,倘若她有危险发生,我是连生命也不会顾惜的。”楼对面的灯火亮起来了,灯光经过稀薄的窗帘,在东墙上留下一片驳杂,和夕阳的效果差不多,不过此时屋里更暗些。我不知道对面的高楼上居住着什么人,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搬来了,没有一个人在里面度过一生,全部是路过的客居着。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在这里呆了太久,才有了这样的错觉。几年前,我曾在窗台望着对面的楼房。楼房的距离并不远,几只猫首尾相连,就达到了那个长度,但对我而言,却是海市蜃楼。
“哦,请你原谅我刚才的沉默,我是无意间走了神,我该继续讲述刚才的故事。通过斑驳的光点,我看到了你的哈欠。但接下来的故事会有趣一些。秋天来了,她放了七天的假期,而我只放假两天。我无法去两千里之外的城市看望她,因为整个假期都会被消磨在漫漫路途上。当时,轮胎厂有明确的规定,不能请事假超过一天,否则开除,为了还债保证她幸福,我不能失掉这份工作。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我满怀希望地等待。毕竟,我们是早已下定决心,等她读完最后一年大学,我们就结婚。”黑猫的嘴长到最大限度又合上,大眼睛也随着眯成一条线又睁开。
“耐心点好吗?听人讲述也是一种美德。哦,也不怪你,都怪我的故事不动听,尽是陈谷子烂麻子的旧事。话虽然这么说,不过,我的整个人生就只书写了这一个故事。所以,还是恳求你耐心点。那个秋天,她最终没有来,推说自己忙于一些手头的杂事。而我们来日方长,以后再见也不迟。”换作二十年前,当我向别人讲述这个故事,讲到此处就早已泪流满面了。不过,现在我只是苦笑了一下,而这个情节,已经灼痛了几十年,到现在,麻木得没有感觉了,毕竟,我的生命行将走到尽头,毕竟这是我最后一次讲述这个故事。
“刚一开始,我并不相信她会不来,直到她假期的最后一天度完。她最终还是被与真爱相比一文不值的俗事和一夜的行程拌住了与我相见的脚步,而那年,只有这一个有相见可能的假期。她怎么能不来呢?我只想拥抱着她,像我没离开那座城市时一样,告诉我有多爱她,还会用呼吸废气挣来的钱给她买身漂亮的新衣服。我痛苦得整夜整夜地失眠,我难以接受自己如此深爱的女人这样对待自己。那几日去工厂做工是神情恍惚的。储藏室顶端的一块胶料没放牢,它滚落了下来,砸住了我的双腿,那块胶料的净重是一吨。从医院出来以后,我的身体就被定格在了轮椅和藤椅上。我再也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拥抱了,那个秋天,我没有送出的那个拥抱,永远地跌落在了地狱深处,在暗夜化作噩梦折磨我。”黑猫的身子往上抬了抬,黄橙橙的眼珠睁得很大,像几十年前那个中秋节的月亮,我想它是懂得我的话语了。
“我在那个小渔村租来的简陋房子里清点着她留下来的每一件东西,她穿过的一双白底红花的女式拖鞋、送我的一把灰布雨伞、她的照片等许多东西。我带着那些东西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靠着那些东西和回忆,我生活了许多年。原本以为,我可以这样度过残生了,十三年前秋夜的一场大火,焚烧了我住所的一切,连同她的那些东西。呵呵,好啊!我可以连同她的东西一起化为灰烬,这是命运对我的垂爱啊!愚蠢的邻居从火海拣出了我的残命,扼杀了我最后一次能和她的气息相偎而逝的机会。我对那个三十多岁络腮胡子的贱男人憎恨了许多年,大火后的几天,他还因为此事上了报,我对他愈加憎恨了。完全失去了她的气息,我痛苦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每遇见一个看似信得过的人,我就给他们讲述这个故事。人生的时间太长了,生活的炼狱漫漫无期;人生的时间又太短,短得连再次送给爱人一个完整拥抱的时间都没有。”黑猫一动不动,黄橙橙的眼珠圆圆的,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对面楼房的灯光早已熄灭,暗夜将一切吞噬了。此刻的时辰,应该很晚了,世界是一团捉摸不透的死寂,黑暗的粒子墨汁一般填充了每一个角落。黑暗渐渐模糊不清起来,我看到面前窗帘上驳杂的光点,光点流星一般游移,然后汇聚成一个鲜活的画面:
那必定是一个几十年前的小村庄,乡村的土路凹凸不平,却浑厚而踏实,让人想起父亲的背脊。两侧的红砖平房一点点后退着,家家户户大多数都是木质大门,围着砖垒的院墙。那一扇扇大门便是一套完整房子的脸,盛气凌人或者残破落败。那个院子里的杨树上有只布谷鸟,布谷鸟的叫声像是诉说着什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去奶奶家,走进这个院子。那个和蔼慈祥的老人已经卧病三年多了。她照旧坐在床沿给奶奶揉腿,却被奶奶的哎呦声惊住了,原来家里的那只黑猫几天前推倒了桌子上的暖瓶,暖瓶碎在桌子上,一股开水浇在了奶奶腿上。
那个女子走出堂屋门,看着那只黑猫正在院子里散步,走上前去,一脚把它踢出去很远,它瘦弱的身体像树叶一样飘扬。杨树上的那只布谷鸟惊飞了,把缓急不一的叫声洒落在房顶。
“娜娜,你不应该踢它的,它那么瘦,受了那么多苦,并且它打翻了暖瓶也不是故意的。”奶奶数落着她。
那只黑猫三天后死在了院子里的柴火垛上,死时它大睁着黄澄澄的眼珠。
画面消失了,渐渐连游移的光点也看不到了,天空从来没有把墨调得这么浓过,浓成了固体,把我做成了琥珀。倏然感觉自己正身处五十一年前的那个海滨渔村,双手捧着那个未曾送出的拥抱,在海边默默等待着什么。
脚边的那只黑猫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猜它永远不会回来了,至少,我将永远看不到它的归来了。
(欧阳德彬,二○○八年九月十二日,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