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往常一样旋转着钥匙，想要打开房间的门，向左旋转，向右旋转，折腾了半天，门还是关得铁紧，像一把许多年前就已锈蚀在一起了的铁钳。我每天早晨出门，薄暮时分归来。以前的那么多日子，那扇门好好的，把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旋，锁就开了，干脆利落，那扇门和独居的我有着莫名的默契。而今天，它竟变得如此乖戾，视我为陌路，难道是因为今天我被岛城夏季的暴雨淋成了落汤鸡？雨比刚才小了许多，收了磅礴之势，可是稀稀落落的大雨滴打在身上，毕竟凉得不舒服。我的住处太简单了，这里是岛城郊区的乡村，我的房间只是一间用铁皮包住塑料泡沫制造成的板房，孤零零地趴在一座平房的房顶。那座平房里居住着一对老年夫妻。雨依然淅淅沥沥，门拒绝了我的进入，门旁连避雨的屋檐都没有。在这样的雨中，我无家可归。

　　平房里的大爷举着伞，他和伞下的大妈一起仰着脸朝向我，他们都招呼我到平房里避雨。同一把伞下的他们和蔼而慈祥，弥漫着不易觉察的爱情。我想他们是爱着的，那份相依的默契早就超越了肉体的欲望。也许，无论是渗透着欲望激情的青年之爱，还是平淡如水的老年之爱，真爱的感情总是超越人本身的欲望。我答应着，他们转身进屋了。我依旧立在门前，仔细打量着那扇门外面的一层白铁皮，像打量一位闹起矛盾来的老友。

　　最终，我没有走进下面的平房避雨，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照样是无家可归。没有哪场雨会是永恒的，雨还是停了，我依然与那扇门对视着。它有意与我过不去，就像生活中的许多事，本来一切好好的，忽然间某些东西不再保持原状。本来一对挚友高山流水，某一天却突然不再理会彼此；本来一对恋人海誓山盟，某一天却突然分道扬镳形同路人；本来至爱的亲人健健康康，某一天却突然离尘而去。

　　暮色渐渐重起来，我依然与它对视着。让我淋在雨里倒无所谓，关键是它的关闭影响了我与爱人对语。简单的房子里有简单的家具，我把爱人的照片拿到照相馆放大，制作成海报大小，端端正正地把它挂在北墙上。她在两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现实却不允许我们在一起。这扇门理直气壮地拒绝我进入，好像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就像爱人体面富裕的城市父母拒绝了我出身农家的一贫如洗，就像曾经的大学因为我交不起学费拒绝颁发给我毕业证书还扣留了我的档案，就像公司拒绝我入职因为我没有学籍档案和毕业证书，就像某些人对我投以异样的目光因为我穿着底层工人的制服。

　　不大的屋子里，如果思念是水，屋子早就成了饱满的水池。那么多个白天，我干完了活，匆匆忙忙地回家，好像她早已做好了饭浅笑着等我。那么多个黑夜，她经常出现在我梦中，流转着眼神，浅笑着。一双白底红花的女式拖鞋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前，好像我不在的时候她就会轻轻穿起，那是我在车间数十天的劳作成果。每个休息日我都去海滩给她捡贝壳，她说过她是喜欢贝壳的，许多天过去了，贝壳堆满了墙角。然而，她终究没有来。又许多天过去了，屋内的装饰依旧，休息日的捡贝壳依旧。到底是什么拒绝了我们的在一起，我不得而知。

　　而今日，平时与我那么默契的这扇门竟拒绝我进入，这又隐喻着什么呢？带着迷茫的情怀，我走下台阶。不远处就是铁路，索性沿着铁路往西走。西边，是她家所在城市的方位。雨后的铁道黑得凝重，透着暮色，两只钢铁手臂伸向迷蒙的远方，不知它们想要拥抱住什么，也不知它们最终是否拥抱住了想要的。暮色越来越重，云层把天空盖得严严实实，脚下的铁路变得模糊不清。

　　再次来到那扇门前的时候，我手里提着一只从老年夫妇那里借来的铁锤。

　　（欧阳德彬，二○○八年七月十九日，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