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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痕麦苗茶缸黑裤子木棒杂谈 |
分类: 现代散文 |
乡村起伏在行者的路上
我还是见到了一个十足的乡下人,心里猛地一震。他与我邂逅在从一座城市通往另一座城市的长途汽车上。我正在靠着车门不远的座位上静坐,手里无聊地摆弄着手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车来的,等我一抬眼,他已经赫然眼前。凌乱的花白头发,眼角还残存着一些淡黄色晶体。他一手拉住旁边的立柱,一手搭在面前的木棒末尾。木棒是横在他肩上的,它的另一头是一个黄迹斑斑的蛇皮袋。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袋子里装的是简单的被褥茶缸之类,因为我对这样的人民早已过于熟悉。他大概为了省几块钱,才说通了司机和乘务员,便宜一些车费,不要座位。坐在我身旁的年轻女子正斜眼瞧着他,目光从头到脚艰涩地游走。斑斑泥痕的灰色外套,同样斑斑泥痕的黑裤子和黑布鞋。他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身子对着汽车前进的方向,眼睛注视着空间中的某点,一副深思的模样。旁边的女子向我这边挪了挪身子,以离他远一些。
几年前,我逃离了祖祖辈辈生活的乡村。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正在小河边给家里的三只山羊割草。日头流金碎玉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乡村阳光的重量把我逼出一身热汗。那天我只割了半藤筐青草便回家吃饭了。走进院子,父亲正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树下认真地打磨一把老镰。黑色的刀身在磨石的背上来回游动,随着角度的不同在阳光下一闪一灭。看得出,父亲对那把镰刀充满情意。一袋烟的功夫,那把镰刀已经被父亲挂在了那棵杏树的枝桠上,它早已寒光袭人。杏树的枝叶颤抖了一阵,挂镰刀的地方渗出几滴淡黄的液体。
父亲看了一眼我右手提着的草筐,又看了看我,我对他早已心领神会。半筐草只够那三只羊吃半个下午。我回转头,羊圈里的羊们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齐刷刷地看着我。吃午饭的时候,看着碗中的蔬菜和小筐中的馒头,我只吃了几口,并且心怀愧意。父亲一言不发,母亲低头剥着一棵葱的干枯外皮。在干皮落地的刹那,那根葱白得刺眼。我到里屋找了两身换洗衣裳,拿出案板上的那只掉了一块瓷的茶缸,通通放进一只蛇皮袋里。又从木门后面找出那根父亲准备当掀把的槐木棍子,把蛇皮袋用一根短麻绳绾好袋口,再把木棍穿进麻绳结里,扛在肩上。
爹,娘,我要走,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人,我说。
走吧,也许你这辈子根本不是农人的命,父亲狠狠抽了一口旱烟,吐出了一股灰白的烟气,也吐出了这句干净的话语。
母亲把一些钱从里屋不知何处的地方拿出来,塞进我的裤子口袋。
我步行二十余里到小县城,在从小县城通往一座城市的公交车上,我也是一手拉住旁边的立柱,一手搭在面前的木棒末尾。木棒是横在肩上的,它的另一头是一个黄迹斑斑的蛇皮袋。袋子里装的是简单的被褥茶缸之类。那时的我,也是身着斑斑泥痕的外套,同样斑斑泥痕的黑裤子和黑布鞋。只是我在意别人的目光,身子对着汽车前进的方向,局促不安地东张西望。还有不同,就是我有一张年轻的面孔和衣服下满腔激荡的情怀。
而今日,我镜片下的眼睛被几近相同的景象灼伤,烈火在四周蔓延。乡村给了我一双漆黑的眼睛,我却用它们迷醉于城市的繁华。还是乡村发现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人,把我驱赶出广阔的土地,放逐于城市逼仄的街头?
长途汽车奔跑在阳春的公路上,路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丘陵。高大的土堆面对汽车的凌厉慌忙后退,沟壑深深地陷进土地。偶尔经过一片黄灿灿的油菜地,那金黄的花朵点燃了天边的云彩。春风中舞蹈的油菜们畏惧着汽车的声势,一晃而过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花间的蜜蜂和蝴蝶。一些红砖垒就的房屋火柴盒般零散在丘陵旁边,偶尔有聚居的小村。那里多是树木丛生,鸡鸣狗叫,那是最靠近土地和自然的地方。一座院子里正盛绽着一树桃花,淡淡的幽香被春风引诱着飘散,瞬间就与那多情的春风融为一体了。
旁边的那位年轻女士推了推我,我看到了她又长又黑的假睫毛和生动湿润的红唇。她说我有诗人气质,我说我偶尔写诗。她便兴奋起来了,又朝我这边挪了挪身子。
“我最喜欢和诗人说话了,我也喜欢写诗,尤其喜欢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以及无边的乡村田野,我想有一天我会隐居偏僻农村,过着男耕女织的理想生活。”
“哦,是吗?有这样的理想很好。”
“我从小在城市长大,我喜爱农村,喜欢耕种时的诗意。”旁边站着的那个乡下人转眼瞧了她一眼,看得出来,他眼睛里闪亮着某种光彩。
“那你愿意和一个男人私奔吗?那个男人带你去你梦中的乡村和田地,你们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男耕女织。”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男人,我真的很愿意去。”
……
“对了,既然你也要去那座城市,现在离那里还有十几公里,你愿意和我现在一起下车吗?一起从公路下去,到田野里散步着去那座城市。”
“哦,真的?好浪漫啊!完全同意!”
我喊停了汽车,我们一起走到田野里,沿着田间小路朝着城市的方向漫步。她洁白的裙裾一蹦一跳地向前穿行,小路两边的麦苗纷纷点头后退。她俨然就是一只美丽的白蝴蝶,翩翩起舞在碧绿的麦苗间。她边跳舞边轻声吟唱着一首动听的流行歌曲,我亲眼目睹了她的快乐。只是这只美丽的蝴蝶在午后浓烈的春阳下只跳了几分钟便收敛了翅羽,她娇美的面庞布满细密的汗珠,她转过身,我很热,她说。热,那也得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即使走到公路上,也很难打到的车的。“啊,热死我啦。”她蹲在路边草地上不走了。
“你说过,你很是喜欢无边无际的旷野,还有男耕女织的乡村生活。”
“不行,太热了,我都厌烦死了,我想回家冲个热水澡,然后喝杯浓咖啡。”
“你看!”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位在麦田里除草的农民,他草帽下的身子正躬下又直起,对着土地做着永无止境的行礼。
“我讨厌你,你个坏男人,把我带到这里来!”她的温柔和天真愤怒了。
“我现在就给我那座城市里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我!”她拨弄着小巧的手机。
“那你去公路上等你朋友来接你吧,大白天的,也不用害怕有流氓,我要继续走完剩下的路。”
她一句话也没说,一甩被染成了金色的披肩发,大跨步朝着北边的公路走去。我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身体,发现她的步伐已完全丧失了当初的优雅,虽然穿着高跟皮鞋。周围春阳下的空气中还弥漫着“香奈尔”的清香,那是一个象征着高贵和优雅的名字。我在原地静立了一会,“香奈尔”的香气不知去向,是随风远走天涯,还是渗入了脚下浑厚的乡村土地?
我开始在田间缓行,土地和村庄渐渐对我敞开胸怀,麦苗也趁机送来腥鲜的麦香,它们对人们的速度如此敏感。夜幕四合,野风过处,麦苗簌簌地欢唱春歌
,昆虫也开始不失时机地把音乐奏响,它们的组合和谐而神秘。村庄不再起伏着飞快地隐退,而是迈着细碎的脚步缓缓走来,宁静而从容。我看到了村庄暗黄的灯火,人语狗吠隐约可闻,这时,村庄并不遥远。它正悄悄地站立在那儿,把一缕月色披在头顶,默然观望着对它心怀虔诚的行者。
当我走进前面那座城市的时候,万千的路灯正凝望着我的行踪,迫不及待地馈赠给我一些惊悸和恐慌。我回望来时的乡村,它们正深深地伏下身子,片刻之后,消失了身影。
(二○○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