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丢失的影子

　　 大老远就看见河边的垂柳已经弥漫着一层绿雾，那层雾紧紧包裹着细长的柳枝，就像一团被染成浅绿色的棉花糖纠缠着一根木棍。那层雾不是静止的，而是轻飘飘地舞动着，虽然此刻没有一丝风。走进了，柳树的影子在地上静静斑驳着，那是太阳馈赠给它的礼物。我的影子呢，我看看脚下，大片的水泥地板，附近还有半块红砖头。我怒视了春阳一眼，责怪着它的偏心。穿行于城市高大的墙体之间，我丢失了自己的影子。想到三年前，我还在村东头的土坡给羊割草，脚下便是我的影子，那是我随身携带的一种动物。我把满篮子的草丢给院里槐树上拴着的那只山羊，我的影子就和那只山羊的影子重叠了。

　　咯吱一声，父亲推开了那扇杨木做成的柴门，一筐猪草正趴在他的背上，吮吸着浓郁的汗气。父亲的影子，藤筐的影子规规矩矩地平铺在地上，手牵着手。环望四周，邻居家屋檐的影子斜倚在院子东南角的那棵老槐树上，老槐树的影子又铺在了东墙跟的猪圈上，猪圈的影子又罩住了一丛苦苦菜，苦苦菜的影子覆盖了下面的一个蚂蚁窝。几只芦花鸡争食着母亲刚刚倾撒的玉米粒，它们的影子在地上匍匐着，好像瞅准时机就会一跃而起。

　　而此刻，我蓦然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离我而去的，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留意它了。失落的气息开始在我的心胸奔涌，我很是责怪它的不辞而别，就像那个不辞而别的女人，难道也是因为我昏暗的居所不见天日。好像她俩商量好了，一起把我捉弄。我的气不打一处来，脚下碰到的那个空荡荡的矿泉水瓶扑棱棱地滚出去好远。

　　想想今天，我在一所装裱华丽的网吧门口发了一天的传单。那厚厚的一叠巴掌大的传单很是精美，花花绿绿的浓重色彩，上面印着一只身披战甲，手执大锤的怪兽，它的旁边是四个绿色大字“魔兽世界”。我的任务便是把一张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递给走进网吧的每一个人。老板吩咐过了，从网吧出来的人不给。我问为什么，老板说照做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啥。我微笑着把传单递给进入网吧的每个人。他们都很年轻，从他们鲜亮的衣着和闪亮的额头可以看出，有的接过传单说声谢谢，有的回笑一下，有的一脸冷漠，有的拒绝伸手。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脚下的影子都凝成一团，老家的煎饼大小。莫非是太阳位置的缘故，不对啊，我从早晨到傍晚都在发传单，他们的影子并未变化啊。

　　我沿着市中心的那条商业街边走边寻觅着自己的影子，几个身着短裙的姑娘朝我莫名其妙地嬉笑着。她们已经老早地感觉到春天了，我还穿着厚厚的针织毛衣。面包房里的香甜气息陶醉着我的嗅觉，我没有走进去，因为有要事在身。烧烤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孔，我只是看了一眼。啊，我一阵惊喜，终于找到你了，我看到脚下有个修长的影子。可是，我并没有带帽子啊，我抬起头，一座修长的人物铜像正对我嬉笑着。

　　突然两人迎面分别架住了我的左胳膊和右胳膊，我一愣。“老弟啊，找啥呢，走，吃饭去，今天我和小常请客！”原来是大黄和小常，他俩是我曾经女人的老乡。记得那时我和那个女人恋爱，她的数十个老乡缠着让我请客，说那是他们家乡的习俗。那次席间说了什么话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饭后钱包变成了干瘪的乳房。想到这，我挣脱了他俩的胳膊，说我还有正事要做呢，我在寻找一样东西。寻找啥啊，大黄问。我自己的影子，我说。大黄深深地往后仰过去，两颗黄色的大门牙在春阳下熠熠生辉。小刘嘻嘻地笑着，用右手捂住点缀着几根细黄胡须的薄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放荡女人的笑声。他俩异口同声地说了三个字“神经病”，又架起了我的胳膊往旁边的酒馆里拉，我挣脱不开，因为这次他俩用的力气比刚才大得多。进了酒馆，大黄和小刘说他俩请吃饭，他俩兑钱买了份新疆大盘鸡。我们三个各自静默着，他俩正张望着门外的街道，街道上有不少裸肩露背的年轻女人。过了一会，大盘鸡上来了，他俩说，老弟，你去隔壁超市买一提啤酒去。大盘鸡二十，一提啤酒二十五，就这样，我发了一天传单的钱也走失了。

　　擦完了嘴，大黄说单位要加夜班，小刘说要去学校接儿子回家，便都走了。分不清夜幕是否已经全然拉下，因为外面街道灯火通明。我顺着墙根寻找着自己的影子，墙根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办证”和一些电话号码，一张贴在墙上的传单大小的纸张钻进我的眼帘“本人近日丢狗一只，其狗身长三尺，乃高大藏獒，毛色暗黄，提供有效信息者重金奖励……”。

　　我突然醍醐灌顶，急急回到居所，用扫帚从床底掏出秃顶毛笔，展开一张稿纸，用力写下“本人近日丢失影子，其影子瘦削细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提供有效信息者重金奖励……”。写毕，两手把纸撑在墙上，凝眉，把重金改成了现金。

　　我从抽屉找出胶水，走出屋门，去寻找可以张贴的显眼墙根。脑子轰的一声，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行凶者是一只圆形的下水道盖子。还好，没有掉进旁边的下水道，我趴在地上，双手捂着眉头。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子摇曳在下水道的污水中。站起身来，那张稿纸已不知所踪。

　　（二○○八年三月八日，2:18:33，无眠，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