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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杂谈 |
分类: 现代散文 |
奔向一双温柔的手
我曾沿着村东的小河畔奔跑,赤着脚,满是泥土的脚丫子轮子般飞动,惊飞了草丛的蚂蚱。扭头的刹那,正好瞥见,一条把眼睛露出水面,窥视世间的鱼,慌忙潜入水底,它对这种奔跑茫然不解,还是突然有所领悟,奔赴水底。天空蓝得纯净,飞鸟欢快地呢喃,赞颂天空和土地。小河水是那么地蓝,伸头望去,惊奇地发现河里面竟然装着蓝天,倘若跳下,定会一直陷落到无际的空濛之渊。一种诡秘的梦境时常在童年的心灵中泛滥,身体一直陷落着,在无边无际的空濛之中,伸出手臂,慌乱地乱抓,抓不到一件稳固的物体让我稳固身形,甚至抓不到一根枯黄的小麦秸秆。一身冷汗的孩童午夜被惊醒,瞪大眼睛盯着星月染白的木质窗棂,那是唯一一处可以停放目光的地方,土屋里那么黑。孩童还在惊魂未定,这时一双温柔的手开始抚摸他被汗淋湿的肩头和脸蛋,惊吓慢慢被抚平,不知何时,又沉入睡乡,这一睡,便到了群鸡呼喊的天明。
我也曾躬身在果园的桃树苹果树下奔跑,为的是追赶前面的那只野兔或是一条俗名“草上飞”的小蛇。在奔跑之前,我瞥见一只野兔在果树下捡吃一些凋落的果树叶,耳朵张开合拢又张开,它有着土地一样的颜色。它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吃草,哪怕这里的草鲜美到极致,不一会儿,它奔跑了几步,开始吃一片嫩绿的厚实草叶,兴奋的汁液顺着它的三瓣嘴流到胡须上,汁液又滴进土里。吃饱喝足了,它站了起来,把身子挺直,伸了个懒腰。它一定没有发觉树枝后面的那双觊觎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想着一顿香喷喷的好肉,还有缝制的兔皮手套。可惜,那天腰间却意外地没有别着弹弓,要是在平时,那把深红发黑的老枣木弹弓不离身,口袋里少说也得有十几颗石子。我刚要返回住所,取来弹弓,却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野兔脱缰而去,它奔跑的姿势如离弦的箭簇,刺伤了一道盛春的嫩草。大地又归于平静,有几片草叶还留有它小巧的牙痕。一种狂热的迷恋在我内心升腾,那是一种奔赴的欲望,那个下午,我尝试着吃了一把青草。夏末秋出的一天下午,我终于发现了一条俗名“草上飞”的小蛇,嫩绿嫩绿的身子,眼神灰暗,在草尖上疾步如飞。我开始在它身后狂追,顺便抄起鸡窝上的那把父亲的镰刀。我终于没有在那场赛跑中取胜,左脚上的布鞋也不知去向,镰刀被气急败坏的我深深地砍进土里。那一年,我疯狂地在乡村土路上追逐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在田间追逐一只夹着尾巴的野狗,在草丛追逐一只长翅善飞的蚂蚱,在小河里追逐一只草绿色的游鱼。
奔跑,让很多愿望成为可能,那棵深埋在心底的奔跑种子,终于在一天蔚然成风。母亲温柔的手掌和父亲严厉的目光没有拉住我,我奔跑到了离家乡很远的地方。临走时,母亲含着泪说,能不能再让娘抚摸一次。一双温柔的手开始抚摸我的肩头和脸蛋,母亲的手很粗糙,那是古旧的犁锄馈赠给她的礼物,而温柔不温柔,与粗糙不粗糙无关。
异乡的那一晚,我回到独居的寓所,全楼一片漆黑。下去从杂货店买来久违的蜡烛,点燃,用烛泪把它粘到桌子上,借着如豆般的烛火翻看包内清晨捡拾的黄叶。一群蠓虫从枯叶间飞起,一只飞进了我的眼睛,我揉了一下,右手食指上沾着它棕黄破碎的躯体,薄透的翅膀竟然毫无损伤。哦,那是它奔跑的双腿。其余的小飞虫们围着如豆的烛火转圈,当然有几个不幸运的格崩一声被烧焦,因为太靠近。我靠近一闻,香气扑鼻。我开始嘲笑它们别具一格却似傻帽的奔跑了,嘿嘿,你看,跑来跑去,总摆脱不了那个圆。我睡了,故意没有熄灭蜡烛,让愚蠢的它们暂且快意于奔跑的乐趣吧。
我曾赤着脚站在瓦砾之上,烈阳早已赠与它们火热,我的脚底板,成了家乡手拙的媳妇烙得不圆的煎饼。我开始渐渐领悟,甩开步子奔跑了起来,脚边呼呼生风,瓦砾向两边散开,这便淡化了脚的疼痛。我也曾泛舟大海的风口浪尖,失落于随波浮沉的身不由己,当我奋力摇动船桨,竟可逆风浪而行,那船桨,便是奔跑的双腿了。奔跑出瓦砾的荒原,冲出浮沉的大海,我累了,放慢了脚步,开始绅士般缓行。
那年春天,那座城市的街道漫天飘洒着柳棉,我正缓行在市中心的那条主干道上,一丝腥香的气息牵住了我的鼻子,我的奔跑开始蹩向一条幽深的小巷。那里,我邂逅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那个春天的阳光如同潮水,淹没了大街小巷。同时那个诡秘的梦境也开始频繁在心灵中泛滥,身体一直陷落着,在无边无际的空濛之中,伸出手臂,慌乱地乱抓,抓不到一件稳固的物体让我稳固身形,甚至抓不到一根枯黄的小麦秸秆。然后一身冷汗午夜被惊醒,瞪大眼睛盯着木质的天花板,屋里并不黑,窗外的霓虹给天花板蒙了一层暧昧的光。我开始思念起抚摸我被汗淋湿的肩头和脸蛋,抚平我内心惊吓的那双温柔手。旁边睡着的那个妩媚女人是那么地遥远,比家乡都遥远,比星月都遥远。她的双手是那么地嫩白纤细,只是不喜欢抚摸我的肩头和脸蛋,却十分喜欢抚摸我强健的胸肌和后背。我觉得那双手不温柔,而温柔不温柔,与白嫩不白嫩,纤细不纤细无关。
那年秋天,我开始朝着家乡的方向奔跑。父亲的威严早已埋葬在了额头深深的纹路里,那把镰刀还是躺在鸡窝上。母亲迎上来,我俯下身,她抚摸了我的肩头和脸蛋,白发飘在了我的胳膊上,石头般沉。那双手更粗糙了,厚厚的一层劳茧缓缓划过我的肌肤,那么地温柔。而温柔不温柔,与粗糙不粗糙无关。房间的物件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那把深红发黑的老枣木弹弓被悬挂在堂屋的梁上,散发着幽光。注视或者抚摸,那必是母亲每日必修的功课。
那夜,我燃起一根蜡烛,一群蠓虫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飞进了我的眼睛,我揉了一下,右手食指上沾着它棕黄破碎的躯体,薄透的翅膀竟然毫无损伤。哦,那是它奔跑的双腿。其余的小飞虫们围着如豆的烛火转圈,当然有几个不幸运的格崩一声被烧焦,因为太靠近。我靠近一闻,香气扑鼻。这次我没有嘲笑它们别具一格却似傻帽的奔跑,以五十步笑百步毕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奔跑或者暂且停下,那是个人选择的事情,但奔跑永远没有止境。我暂且停住奔跑的脚步,牢牢抓住这双温柔的手。那晚,从小对我如影随形的那个恶梦没有光临,我梦见一双温柔的手,抚摸我的肩头,抚摸我的脸蛋……
(二○○八年二月二十日)
(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