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说小说开头怎么写更好(创作漫笔之四十二)
(2011-11-30 13:3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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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生死场呼兰河传白鹿原杂谈 |
分类: 关于写作和读书 |
我前面的文章当中对小说开篇的论述现在看起来还显得有点粗放,因为不同的小说对开头的要求应该是不一样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的开头就与长篇小说应该是有所区别的。那么好,这里,我就开始专题研究一下长篇小说的开头。
在我的印象中,长篇小说开篇写得比较精彩的有好多部。我现在举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1928--
《百年孤独》开头这样写:
多年以后,面的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是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前后,一家衣衫褴褛的吉普赛人都会来到河边扎下帐篷,击鼓鸣笛,在喧闹欢腾中介绍新近的发明。最初他们带来了磁石。一个身形肥大的吉普赛人,胡须篷乱,手如雀爪,自称梅尔基亚德斯,当众进行了一场可惊可怖的展示,号称是出自马其顿诸位炼金大师之手的第八大奇迹。他拖着两块金属锭走家串户,引发景象使其所有人目瞪口呆: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跌落,木板因钉子绝望挣扎,螺丝奋力挣脱而吱嘎作响,甚至连那些丢失多日的物件也在久寻不见的地方出现,一窝蜂似的追随在梅尔基亚德斯面前的磨铁后面。“万物皆有灵,”吉普赛人用嘶哑的嗓子宣告,“只需唤起它们的灵性。”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天马行空的想象一向超出大自然的创造,甚至超越的奇迹和魔法,他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无用的发明来挖掘地下黄金。梅尔基亚德斯是个诚实的人,当时就提醒他:“干不了这个,”然而那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吉普赛人的诚实尚缺乏信任,仍然拿一头骡子和一对山羊换了两块磁铁。他的妻子乌尔苏拉伊瓜兰本指望着靠这些牲口扩展微薄的家业,却没能拦住他。唯一的挖掘成果是一副十五世纪锈迹斑斑的盔甲,敲击之下发出空洞的回声,好像塞满石块的大葫芦。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一起探险的四个男人将盔甲成果拆卸之后,发现里面有一具已经钙化的骷髅,骷髅的脖子上挂着铜质的圣物盒,盒里有一缕女人的头发。
我之所以说这个小说的开头好,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百年孤独》是以南美洲的历史作为小说叙述的主体的,小说的写作运用了一种叫做“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叙写了那个地处在南美地区的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和历史,面对这样一块材料,作家并不想就那么简单地说一个有趣的故事去打动人,而是希望以小说壮丽的开篇,引发作家对这个民族不凡历史和命运的情感迸发,因此,将小说事件的传奇化是作家最想追求的艺术效果,所以,经过很多次的实验,作家从容选择这样一个类似传说的开头,这与他将要书写的这个地处于尚不发达的中南美洲地区的农业国家的氛围是基本上一致的。
我注意到,这个小说开头也启发过很多位中国作家。考虑到一些说法上的问题,我就不详细举例了。事实上,凡是会写小说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开头,小说就此可以开始详解作家的满腹经纶,而不是急于匆忙地就进入到对现实故事的匆忙交待当中去,实际上,《百年孤独》从开篇之后的很长一段文字当中,这样的叙述始终都还保持着,这也就打消了我们开始以为作家不过是虚晃一枪,准备为现实的故事铺垫一个魔幻的底子的想法,直到我们把整部小说读完,我们终于也还是没能摆脱作家所布置的那个神秘魔幻的气氛,我们被这个壮丽的故事吸引了。
讲故事是马尔克斯一生都在追求的目标。2005年我在伦敦书展上花了26英镑买到了作家写于81岁时候的文学自传《活着就为了讲故事》(Living To Tale英文版),我非常欣喜,后来我为了能将这部重要的著作引进中国来,曾经花费了不少精力,可惜最终也没能成功。
不错,写小说其实就是讲故事,但是,同样一件事情,怎么讲却很有讲究。又尤其是小说的开篇,为了完成错综复杂的故事讲述,作家必须找到一个可供铺展的开全部故事同时也还是隐含着某些未知的因素的线索,而当这个线索逐步展示清楚之后,人们还会重新回到故事的起点来,恍然领会作家的意图,这样的开篇,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萧红的小说《生死场》开头是这样: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
山羊嘴嚼榆树皮,黏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著。被刮起的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著的丝条;黏沫挂满羊腿。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榆树带著诺大的疤痕。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盖伏下,像是一棵大形菌类。捕蝴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
很短时间以内,跌步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
萧红的另一部长篇《呼兰河传》的开头就有了改进: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如跳大
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
再看陈忠实的《白鹿原》:
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他刚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
,比他大两岁。他在完全无知慌乱中度过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远羞于向人道及
的可笑的傻样,而自己却永生难以忘记。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
两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而他此时已谙熟男
女之间所有的隐秘。他看着她的羞怯慌乱而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傻样反倒觉得更富
刺激。当他哄唆着把躲躲闪闪而又不敢违坳他的小媳妇裹入身下的时候,他听到
了她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一声哭叫。当他疲惫地歇息下来,才发觉肩膀内侧疼
痛钻心,她把他咬烂了。他抚伤惜痛的时候,心里就潮起了对这个娇惯得有点任
性的奶干女儿的恼火。正欲发作,她却扳过他的肩膀暗示他再来一次。一当经过
男女间的第一次交欢,她就变得没有节制的任性。这个女人从下轿顶着红绸盖巾
进入白家门楼到躺进一具薄板棺材抬出这个门楼,时间尚不足一年,是害痨病死
的。
第三个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户同样殷实人家的头生女儿,十六岁的身体
发育得像二十岁的女人一样丰满成熟,丰腴的肩膀和浑圆的臀部,又有一对大奶
子。她要么是早熟,要么是婚前有过男女间的知识,一钻进被窝就把他紧紧搂住
,双臂上显示着急迫与贪婪,把丰满鼓胀的奶子毫不羞怯地贴紧他的胸脯。
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嗷嗷直叫,却不是痛苦而是沉迷。这个像一团绒球
的女人在他怀里缠磨过一年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秆子,最后吐血而死了,死
了也没搞清是什么病症。
第四个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对这个女人他几乎没有留下
什么记忆。她似乎对他的所有作为毫无反应。他要来她绝不推拒,他不要时她从
不粘他。她从早到晚只是做她应该做的事而几乎不说一句话。她死的时候,他不
在家,到镇上去了。回来时看见她的嘴死死咬着被角儿,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
尚未完全干涸,炕边和炕席上凝结着发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抠的痕迹。说是午后
突然肚子疼,父亲找他不在就去镇上请来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断为羊毛疔,扎针
放血时血已变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来。她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嘉轩怕了,开始相信村人早就窃窃着的关于他命硬的传
闻,怕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汉为他张罗再订再娶,他劝父
亲暂缓一缓再说。秉德老汉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地一声吹出烟灰
,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入烟筒,又嘬起嘴唇噗地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
喷出两股浓烟,不容置疑地说:“再卖一匹骡驹。”
老陈写的《白鹿原》,写的就是中心人物白嘉轩娶七房老婆的故事,小说开篇就直接进入,而且这样的叙写,立即就会引起读者的兴趣。白嘉轩娶的这四个女人,一个就是一个,白嘉轩也在与这四个女人的交往中慢慢成熟起来,成为一个见了女人不会立刻来事的老练的主,一个西北男人出现了。而这样一个成熟的男人将要展开了他余下的故事,这样的开篇真的起到了抓人的效果。《白鹿原》沿着作家开辟的这条通道进展着,演绎着,逐渐显露出这部大气之作的面貌来,之所以这样一个家族争斗的故事被很多人称之为具有史诗性,也是因为作家心目中最大的追求并非就是给大家说一个西北地方人家争斗的故事,更非有些人说的,就是写那些男欢女爱、床第之欢,而是要借着这个故事,将发生在中国大地上这数十年来的历史融入进去,在故事中发挥着作家对这段历史的看法和感情。老陈是我非常熟悉也非常要好的作家,我认识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老陈那时候喜欢抽一种味道特冲的陕西产的雪茄烟,尽管呛得我连连咳嗽,可我也还是喜欢听老陈说那地道的陕西话。很多年后,我邀请老陈来太湖开一个笔会,老陈晚上忽然唱了一首《梦驼铃》,那还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老陈说普通话,并且还是高歌着,感觉特怪,不过,老陈的演唱也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不清楚这《梦驼铃》是哪位写的,好像也是香港还是台湾的什么人写的,可是其中却有着一种西北地方的豪迈气韵,就与老陈的杰作《白鹿原》一样感人。那首歌的歌词是:
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何处传来驼铃声,声声敲心坎。盼望踏上思念路,飞纵千里山。天边归雁披残霞,乡关在何方。风沙挥不去印在历史的血痕,风沙飞不去苍白海棠血泪。黄沙吹老了岁月,吹不老我的思念。曾经多少个今夜,梦回秦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