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书写经验的优越文体
下这样一个结论大概没有多大的疑问:小说是最能满足人们将生活与艺术紧密结合之愿望的书写文体。
个人经验在未有小说这一文学形式之前,大量被岁月的风尘淹没了。诗歌只让我们看到了情绪化的个人——应当这么说:只让我们看到了个人的情绪,而没有让我们看到个人。而以传记形式出现的对个人的陈述,实际上只能记载一些没有血肉的个人经历。这种类似于简历的传记,使我们根本无从了解传主的丰富的日常生活以及他的复杂的心路历程。可以说,传记录取的恰恰是个人经验中并不重要的东西,而省略掉恰恰又是个人经验中最重要的东西。安·莫洛亚在谈到传记与小说时,用他一个小说家的方式样谈到了传记无用:“一个幽灵从我们面前逃之夭夭,这个幽灵偏偏正是有关人物的真实状况,害得我们一起追了五个小时。我们不免寻思,传记作者究竟能不能追上这个幽灵呢?据我们看来,传记作者恐怕追不上。每当我们以为手已经放到幽灵透明的肩上时,这幽灵就化为两个幻影,从小路上落荒而逃,各奔东西了。”传记之所以无法抓住这个幽灵,是因为它有许多局限性。其明显的一点就是它无法进入内心生活。它只能写人物的外在动作,而无权写人的内心动作—一一写,就跌入虚假,而不写这个人物的内心动作又必定难以真实——这是传记面临的两难困境。“正由于不可能对内心生活与表面生活进行综合,传记作者与小说家比较起来就失去了优势。”安·莫洛亚分析道,传记与小说相比,在视点上也有局限。传记作者只能有一个视点,即他本人能够目击的视点。一句话,他必须写他看到的和别人也确实看到的。他不能超出目击者的身份。而小说作者的视点却可以有两个。他打了一个比方:“在一场进攻中,有个士兵躲在弹坑里,这时他原可以前进,但稍稍延迟了片刻,等炮火封锁解除后才赶上战友们……如果这个行为日后被他的传记作者知道了,他就会作为缺乏勇气的人进入历史……但对我们这个士兵本人来说,他实际上可能满怀勇敢的希望。他并不是胆小鬼,他想前进,但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前进,几乎迫使他留在原地。这种情况,小说家就可能了解……他可以把两个方面都表现出来。”只有小说家才能听到这个士兵的内心语言,因而,也只有小说家才能公正地写出这个士兵。历代的传记,又往往受一种统一的道德标准的要求,加之相当大一部分的撰写在官方的组织下进行的,因此这些传记所记无非是一些功名功德的上的事。当然也有一些今天看来非常个人化的传记。但这种传记毕竟凤毛记麟角。
大量传记,并未用文字的形式向我们记载下一个活生生的个人。如果,小说与诗歌同时兴旺发达,早就有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曹雪芹的《红楼梦》、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那样的小说,我们从先人们那里所承继下来的财富将会扩大多少倍呢?那些个人经验还能帮助我们去更加贴切地认识历史。由于个人经验的记载严重缺乏,实际上我们现在所面对的由史学家、文章典籍以及传记所呈现的历史,是一个与真正历史相去甚远的历史。我们从根本上已再也无法去面对昔日的生活了。因为有曹雪芹的《红楼梦》,我们会对那段历史有着超越认识以往历史的深度和实感。《源氏物语》的存在,使得后人对那段日本历史有着更生动、更形象的把握。文学界的使命当然不应定位在反映历史上。但文学因为留下了具体的情状,从而在客观上起到了使我们“可感”历史的作用。个人经验对于后人的生活与人生的启示,也是弥足珍贵的。
人类发现个人经验的白白流失,已在很晚的时候了。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是因为很久以前忌讳个人经验的公开呢?还是因为没有找到书写个人经验的最佳形式?当人们回头看到数千年的光阴之中竟很少看到先人们的生活实状和一些十分个人化的人生故事时,这数千年的光阴就变得空洞起来。或许是人类社会开始重视个人经验并渐渐有了书写个人经验的风气,或许是人们终于找到了一种能够呈现个人经验的形式——小说,从此小说不可抑制地发达了起来。人们发现它在书写个人经验方面,是无可取代的文体。小说弥补了历史学家的必然性的失误。“它可以记录潜在于历史学家的不以个人为主的编年史之下的人类经验”(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而这些经验可以帮助说明历史。
历史的真实书写依赖于集体经验的书写,而集体经验的书写依赖于个人经验的书写——没有个人的经验,也就无所谓集体的经验——集体经验是个人经验的综合。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的兴起,才使得我们有可能真正地去书写历史。历史学家的历史不一定有小说家的历史那么可靠。莫洛亚在分析《战争与和平》时说:“没有任何文献会允许他描绘这位皇帝(指拿破仑)伸出又小又胖的手或者向沙皇瞥了一眼……”(安·莫洛亚《传记与小说》)
由于只有小说才是最优越的写书个人经验的文体,因此,在人们看来,它比任何一种文体都更加使人感到朴素与亲切。阅读小说是一种平等的交流。个人经验的吐露,使小说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几乎消失,阅读变成了一种倾听。而诗歌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是永远的。戏剧也无法改变观众与它的距离。由于小说是这样一种文体,因此,它相对于诗歌和戏剧而言,必然会成为一种最广泛的最经常的被阅读的文体。它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占有,都要远远超出诗歌。一个旅行者在旅途中读一部平实有趣的小说是自然的,而读一部抒情诗集则显得过于高雅了,而读一部戏剧,则显得荒诞了——因为剧本实际上不是供人阅读的,剧本只有依赖于舞台与演员,才可能发出光彩。
小说建立一个宏大的读者群。阅读大众属于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