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娜·鲍什的身体超越了时间和物质。67岁的她在舞台深处一袭白袍，默然独舞，年轻些的舞者在舞台上无数椅子之间穿行、踉跄、拂开椅子、拥抱、接吻、亲近、逃离……但观众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因为她是皮娜·鲍什，德国最伟大的现代舞者。她闭着眼睛，随亨利·珀塞尔的音乐，随着舞台上的情境，用手臂和身躯表现灵魂的孤独不安，悲伤焦虑。手臂幅度很小，像她的面孔一样静默而表情丰富。肉身完全透明地泄露着她的灵魂，或者说，成为她的灵魂而非它的异物。

观看她的身体的人，因为被这灵魂的幽深之美所震慑，不再看到她的皱纹，她的白发，她松弛的皮肤，她衰老的年华。或者说，对于她所表现的一切而言，她的皱纹、白发、松弛的皮肤和衰老的年华已成为必需的。不如此便不够味。当然，在她的韶华之年，她作此舞时，人们不会这么想。也就是说，无论她在何时，她都是人们希望看到的样子。因为她自己是不按照人们希望的样子去成为她自己的。因为她早已遗忘了自己，同时又无时不面对着自己——自己的真实心灵，和他人的真实心灵。

 

《穆勒咖啡馆》是舞蹈剧场作品。“正文”里有五个角色：一对身穿社交装的男女，一对身穿便装的男女，一个表情冷酷的西装男子。职业装男女象征人的社会属性，便装男女（女子穿着一袭丝袍）象征着人的真实自我，西装男子象征着道德律令。剧中有两个重复十次以上的动作，都由便装男女完成：

一是二人正在拥吻时，西装男子出现，强行掰开二人手臂，强迫男子双臂抱起女子，男子服从，但是刚刚抱起女子，手臂就无力地垂下，女子滑落地上；女子站起，二人继续拥吻，西装男子又出现，又强迫他们刚才的动作，男子又服从，女子又从男子手臂滑落……如是者大概十次，只是速度越来越快，男子的手臂越来越无力……男女之间偎依的欲望和承担的无力，竟是用如此简单的动作表现的。

一是男子和女子轮番抱起对方，将其身体摔向透明的玻璃墙。如是者又盖有十次。这是表现逃离心狱的失败的努力。

在多变的重复中，在既日常化又象征化的非舞蹈性动作中，爱的渴求、呼告、衰竭、焦虑、孤独、无力……越来越得以深入地呈现。

皮娜·鲍什远在这些角色的冲突之外，她的动作是舞蹈性的（我不知道舞蹈界用什么术语区分这种舞蹈性和非舞蹈性），外化着不同人物内心的诗性成分。最后，在舞台由明转黑的瞬间，皮娜飘舞至台前，“社交装”女子的帽子被戴在了她的头上。象征着一个人本真之我对社会规范的无奈妥协。

在这作品里，皮娜·鲍什似与其他角色无关，她的身体周围笼罩着神性的寂静。但她无疑是他们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