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困困宝地说非虚构写作ABC
(2011-06-13 14:2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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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困不上流不下流非虚构杂谈 |
分类: 北京客 |
这是困困新书《不上流,不下流》的序;
原标题叫“意义的诞生”,真烂,抱歉了困困;
以后再也不写序了,抱歉了见过我在人家的书前头腆脸胡说的诸位。
非虚构写作这回事好像成了时尚,谈的人多如牛毛,大抵说的是采访要扎实,理解要深入,文笔要生动,细节要令人过目不忘,等等。这些说法都对,可是怎么听怎么是关于一般性的深度报道的ABC。最重要的一点可能大家忘了提了,那就是干这个你得会写小说。这跟要打家具就得会木工活儿是一回事。非虚构写作可以看作小说的一个门类,惟一的隔路之处就是不能虚构。会写小说,还分会写哪种。会写通俗小说,换个词说类型文学,对非虚构写作也有帮助,有限。我读过一些非虚构作品,来自国外著名杂志,写连环凶杀案的,写高空跳伞记的,环环相扣,惊心动魄,很没意思。好的非虚构写作恐怕非借助严肃文学的经验不可,这不是精英主义,是实用主义——如此一来才能写好,至少写好看,再至少,能写得是个东西。
怎么才叫是个东西呢?用我跟困困的一个共识来说,就是作品得有意义。一篇好的非虚构作品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故事和意义。没故事的非虚构作品不会存在,没意义的则不必存在。
图个方便,我们拿虚构作品《包法利夫人》举个例。故事,就是包法利夫人不安于室,生活在别处,岁月催人老,未曾真正地活过,一旦读了浪漫小说,便为自己的蓬勃情欲找到了借口,于是与流氓私通,就此倒了大霉。意义就是,今日的北京文艺女青年读了也会掬上一把辛酸泪:这写的就是我啊!再进一步,这正是人类既困于现实又伤于梦幻的缩影,我们都是包法利夫人。
意义并非主题,而是在读者心中唤起的价值。黄金是一种叫Au的元素,Au相当于它的主题;它又有美丽的色泽,这色泽就是意义。再打比方说,民间是舒伯特音乐的主题,其动人之处便是意义。非虚构作品要想达致意义,光有深邃的主旨还不够,还要叙述精当、布局合理、人物生动、富有风格,等等,只有这诸般向来属于小说的优点合到一处,意义才能产生。正如《包法利夫人》具备了上述优点,又开启了心理小说的先河,成了经典,才有意义可言。
有人会说,非虚构不也是新闻报道吗?新闻报道穷讲究什么呀?把事说清楚不就得了吗?要我说,蟪蛄不知春秋,合该你一辈子看新浪新闻。下饭馆就知道挑剔味道,找姑娘就知道挑剔姿色,穿衣服就知道挑剔牌子,读文章却一副越便宜越好的贱相,活着干嘛呀?价值啊,同学!人生短促,亲贤文,远小文啊!当然了,这话跟他们说等于春风过驴耳,而翻开困困这本书的一定是智慧超群之士,这话又不必说。我只是想,遇到各位不容易,所以同仇敌忾一下。
“同仇敌忾”,巧了,正是困困这本书的潜在意义之一。这本书里有她的立场,那就是奇妙的危险好过庸俗的安全,趔趄连连的追寻好过了无生趣的停顿。这一回,她与她的写作题材并肩战斗。
你大概记得,困困本是个专栏作家,写那种blingbling的文章,一闪一闪亮晶晶,满篇都是小星星。简而言之,时髦。你要是读上一篇,眼镜能被亮光灼出好多针孔。这条路蛮好的,轻松愉快,受人追捧,人人羡慕。可是困困要走窄门,总觉得诺曼·梅勒、杜鲁门·卡波特、汤姆·沃尔夫和法拉奇才是她的家族中人。要说亲近,全北京也没几个人比这些非虚构大师跟她更亲近了。她野心勃勃,非要当个非虚构作家不可。你看,她犯了包法利夫人的毛病:憧憬。
那时我们同在《GQ智族》工作,她立志一展身手,对人物报道尤其热衷。我对她的才华充满信心,又对她的性格不无担忧。见过困困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天真的姑娘,我很少见谁像她那么没有心计。这不是庸俗的赞美,考虑到非虚构是一项需要心计的工作,这其实并不是赞美。她好像也懒得控制情绪。心里想什么,马上说,我也觉得不是对自己有利的习惯。在最初阶段,这大概导致了我们较少能有效地分享经验。我自己做记者时的工作习惯是冷眼旁观,换句俗话说,阴着。我跟《纽约客》的记者打过一点儿交道,我的印象是,他提问颇为流畅,应和的笑声也非常自然——他也阴着。卡波特写《冷血》,采访两个凶手,答应帮人家脱罪,实际上根本办不到,那得多阴啊。当然这是极端例子。我的意思是,采访中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是有利的,自控是必须的,而让自己的头脑处于一个凉风习习的状态才便于看到真相。
不过,如果你读了这本书,便会记起上帝给人关上一扇门,必打开一扇窗。实际上困困做得很好。
她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优势,那就是真喜欢她的题材。平时她活得太过兴高采烈,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兴趣盎然,导致人们很少发现她真正的兴趣。令她着迷的并非报道本身,而是有趣的头脑。总有一些聪明的、狡猾的、不落俗套的头脑,让她着迷,她就像神经学家忍不住写下一份份医学报告。所谓着迷,一般来说正是成就的基础。至于从事非虚构写作所需的其他要件,比如采访技巧之类,大多只能归为经验。如她所知,经验不值钱,迟早人人都有一份。
转眼之间,她就有了这本书。她的文本丰饶绵密,颇具风格,可见采访不厌其烦,写作也付出了辛苦。她尚未发挥出全部潜力,但我猜,她以此面对智力匮乏的世界,也顿生划清界限之感。
对于非虚构写作来说,这正是困困们的时代。当我为南方周末工作时,我们也做过同样的工作,首先怀着促使国家变得良善的愿望,其次才会想到写出漂亮文章以博得名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不免温暖而苦恼。如今,时代变了。为什么一个写作者不该为自己而写作呢?没理由了。个人主义匆匆归位,非虚构写作也更像写作。困困,打着各种华丽的手势,胳膊频频挥舞,笑声深沉又爽朗,背着巨大的包,赶去三里屯的咖啡馆工作。这种风格的记者,过去是没有的。新闻工作的意义也与过去完全不同了。我们的历史走得匆忙,微风稍起便吹去了脚印。如此之世,脚踏实地,比任何时候都更难能可贵。因此,我知道困困的下一本书会写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