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我来到松山湖
并在这个地方写了第一首诗
我郑重其事,强调了时间和地点
……
--------(傻正《八月,在松山湖》)
傻正住在东莞松山湖。这是我记得他的一个特征。那是一张东莞现代文化名城的名片来的,我时常在外地揣起来读读,但没有读出松山湖的诗意。一次,我和儿子再次去松山湖,坐在船头上去看桃花坞,恰巧有一排白鸟从头顶飞过,我问他想起了什么,他说想起了奥特曼。呵!松山湖上正在建动漫工厂呢!不久这里的奥特曼都会变成诗人。
在松山湖,傻正写的诗又是怎样的呢?或许在那里写的与以前写的,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作为一个读者来说,我不太喜欢一个地方的停留,而是它永远都在路上,那种与自然事物内在的隐秘性不断置换,不时被诗人自由创造的美质所触动,而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而语言只是一种联络的中介而已。对母语的生命体悟和表达与一个人的痛感深入程度有关,与经验之上的理性思考有关。傻正生活在松山湖的这些年,东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是为了提升制造业经济转型,打造文化名城而设立的一个开发区,并将东莞理工学院本部迁到了那里做招牌。杨振宁是名誉校长,他的美少夫人随同访问过。据说杨老还现场写了一首古诗作为爽礼,播下了松山湖诗歌的第一颗种子。这点比他的物理学可能更打动东莞诗人们。老夫少妻本身就是一首独特的诗来的。而傻正就在东莞松山湖中学教书,对于一名刚刚毕业的师范生,这应是一个好的开始。果然,傻正在第一时间就写下了《一个人站在高处》和《八月,在松山湖》,掩饰不住一种内心的兴奋和憧憬。
你的写作被完全停止下来
你活在一片美丽的土地上
当一个教师,教孩子们写作
一个人站在高处
每天,看一滴露水如何落在课本上
--------(傻正《一个人站在高处》)
在大学时期,傻正就涉足了写作,写什么或如何写,早学过不少的套路了,不过那些多是一种中文写作练习来的。李亚伟的中文系和傻正的中文系,在形式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精神上可能就各有春秋了。这个历史时代不同,没法越过人生不同经验。而傻正的经验更多倾向于现代小说,它叙事的技巧和组织修辞的能力已相当丰富了。而且他经常试着将诗写成小说,或将小说写成了诗。这种交叉式写作,既好也不好,就是当你在寻找或建立一种个人鲜明的风格时,这种互混式的写作,往往消弥了文字的特质。这应是八零后学院派作家诗人中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上面这首诗的语言仍然是小说式的,却营造了一种意境与想象的空间。露水与文字的隐喻关系,这个关系是建立在高处的松山湖上,因它是一片美丽的土地,认识美丽的土地,传承美丽的土地,就是作一名教师人的事业。
傻正看到的是眼前这些绿叶花朵似的孩子,露水正是他们所期待的营养,露水落在课本上而不是落在泥土里,在课本上与泥土里,这中间的过程可能被诗人的理想状态遮蔽了。将育人写作的理想诗化为露水,而露水落在课本上只能是打湿了纸和文字,而落在泥土里它可能润物细无声了。傻正用小说家的眼光,看到了事物的复杂性,但没有将这种复杂性富于创造性的本质过程。将真理诗化生命的本质而不是物或者工具。这是古代与现代诗人不同的看待自然事物的能力。对于傻正来说,松山湖可能就是一本新的修辞学。他想发现或创造这种修辞学于他的露水事业之中。他的高度写作就此开始。但松山湖不是马桥词典的重复,揭开它内在的隐秘事物,傻正却用的是诗而不是小说。这个就有很高的难度。因为,松山湖不是神仙湖。她活在人间里。在制造业的中心物质化中。诗人要给她神圣性了。
我多次强调过能留住时间的人,就是诗人,就是大师。当然,这时间是走向事物的前方的,不是往后的回忆虚词,回忆是留不住时间的。回忆是过去的已死亡的事物的复制,而事物的本质却不在复制中,她早已神游于其事物去了。事物的本质就是美。对于诗人来说就是如此。在这里请记住一句诗:宇宙神秘的理性和灿烂的美。这是爱因斯坦对写诗画诗的孩子讲的。我从不认为搞科学的人就不是诗人。只是他们不用语言说出,而是让事物的本身的内在性澄清语言的遮蔽性。实验性与探索性的能力,决定一个理性诗人不仅仅是窥视欲,是自然的生发与个人思想的超前性相融洽。这样,诗人才不至于回到过去的时光,以虚无的虚幻的场景获得存在性。这是我能在这个如此炎热的夏季,静静地坐在阳光的窗下,解读傻正对于松山湖的一种诗意修辞。这种诗意离我并不太遥远。富于修辞学上的松山湖的美丽,只有将语言创造为露水时,这种美才是可以信任的。
傻正的《只能如此》这本诗集翻过之后,我记下来了下面几首诗:《八月,在松山湖》《要命的诗歌》《有什么挂在横梁上》《夏天》《遗忘》《一个人站在高处》《猫飞过海》《爸爸》等,这几首都有上面我所说的关于时间与生命的一种审视与融合的鲜明关系。这个关系就是诗与语言的事物呈现。傻正的理性气质与他的修辞学的审美,维护了他作为一个纯正诗人的基本素质。这对于我的认识他的文学思想是非常重要的。相反,那种非理性的和批判性的作品,在这里一一被我剔除出去了。在傻正寄给我的十多首诗中,不是我不喜欢,而是不可置评。而正是这几首富于理性气息的作品,富于从平凡事物中以客观他性的洞察力,让我看到了傻正的小说家的智慧。在这里诗人作家王小波的映像时隐时现。傻正果然是他门下狗来的。
《要命的诗歌》这首,傻正没有用嬉皮士或者垃圾派或是学究派们的入诗方式,以充满当下的口水和俗气的自虐或他虐自嘲等,来解决他所发现的诗歌与日常生活的对立与冲突,而是用动漫式的戏剧场景,将写诗与捉老鼠的状态融合在一块,把语言比之于鼠,诗人比之于猫,反之,角色可互换,猫是诗歌鼠是诗人,猫和鼠或鼠与猫在玩捉迷藏。这样的游戏应是每一个童年都有的经验,而我经常在自已的书房里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边写着一边看到小老鼠就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的,然后,放下了写诗的笔,去捉老鼠,而且越捉越气恼,越气恼越想捉下去,让人忍俊不禁。傻正的可爱之处,就是将写诗的过程当作一次猫与老鼠交游戏的过程。看了猫与老鼠的动漫之人,一定对会对此深有感动。写诗的魅力也在于此,既是清贫乐道,也是神马浮云,既是大江东去,也是蜻蜓点水,既可深怀大爱,又可转身为敌,“这只要命的老鼠正卡在我的喉头”。那就扼住命运的咽喉吧!好玩的还在后面呢!写诗就是要你的命出来。不然还写诗做什么?
《有什么挂在横梁上》,这首写得很大悲又大气却又不动声色。惊天动地和惊心动魄的,死不瞑目或死有余辜,舍己救人或死无葬身之地,对于此在来说都是一种自然的选择,悲剧正是喜剧的前身。但是,请别忘了这里的悲剧越过了很多不同的体验,一种多样性的悲剧人生,警告或警醒横在梁上的不仅是一具尸体了。而是生和死同时生发的,生就是死,死就是生。这种对生死存在的追问,不是直接诉诸具体的暴力的语言的诘问或感叹,而是请求与启示生者与死者:请为即将凌迟的人让开一条路/也请为归家的孩子/也只是孩子/让出一席无梦的带着露水的笑容/。恶梦来自哪里呢?而凌迟的人挂在横梁上,只有在历史的场景上看到了吗?在现实的乡土上,这种死亡的场景多有重现,只是这种重现不再是以警示的方式,而是直接就地蒸发了。直接异化为消费品和垃圾了。这是傻正为历史的延续,那些革命者或反革命者或不死不活者写的悼词。这样的悼词不仅是悲歌悲哭了。这首诗又让人不自觉地感受到傻正的理性精神,与对事物的一种价值判断,隐含着他内心对黑暗力量必然呈现出的警惕性。关于德尔菲神喻的那个魔方,那是西方诗人玩弄存在理性的一个招牌,很多中国诗人都学过就是学不来的,但傻正却用这样的一种方式说出了:认识你自已。这又不禁让我想起了吾同树,那横梁上面的情景。我想再没有一个人比诗人黄吉文见证了一种生命的毁灭与重生的梦靥了。吾同树的身体是黄吉文从横梁上抱下来的。傻正的这一首诗具有当下对于诗人的自救的意义所指:请珍重一种生与死的选择。特别是对东莞还在继续认识自已的诗人们。横梁上不只是一个人的结束!还有开始!
《夏天》是一首感怀的诗,但充满了老歌音乐的舒缓从容不迫之美,此地此时的时光慢了下来,因为夏天的热将事物的特性,融化在一种状态了,静止的时光从眼前挂历上落下来,诗人翻开的不是日子而是美女、光或色彩与声音,是梦想在昨天的窗台上留过的烙印。而这个时候欲望是最低的,是被冰水冲洗过的,因而自然的夏天与生理上的夏天,发生了错位和错觉,诗人只能回到时光的阴影里,在慢慢的感应中,将自已的内心的夏天打开,从书本上打开,诗意回溯到老年状态,因为一切都将逝去,因为成熟就意味着重新开始:而我似乎老了/在一片寂静中/梦中人已经死去多年/。傻正用他那不太多的死亡异象经验,却沉入了深厚的死亡地带,一种灵魂的探险探索,精神的涅盘从来就不会拒绝真正的诗人。而傻正或许童心犹存而生活纯朴,在与诗歌语言的深度交流中获得了他的意志力。这是夏天的芒果,掉下来时大地已是一片苍茫。对人生留恋大诗心只在这样的孤绝大美之中: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傻正却超前感受到了。孤独的来者已死去多年。而这正是活着的开始,是好梦的开始。
江心已经露出浅浅的水滩
水安静下来,慢得像一个老人
再过一些时候
夕阳也会轻轻地照过去
孩子会爬到沙滩上放风筝
除了在洪灾里死去的鱼
没有人再会想起七月的这场雨
---------(傻正《遗忘》)
去年,深圳民间诗人黄吴,在一个黄昏载我去了河源东江边上的一个小镇,那是我十年前流落的砖瓦厂所在地,我送我的乡友去那里打工,几个砖瓦工人用一个大铁锅,给我煮了一锅的肥肉来庆祝我这个出了一本自费诗集的诗人。那时候,天空真蓝啊!星星在头顶上闪烁着,晚风送来甘蔗林的甜香。而东江悄悄地从我们心中流过,我们喝着啤酒,我给乡友们读唐诗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真是诗人在做,天在看啊……很多事物并非是遗忘所能遗忘的过景,对于诗人来说,更是如此。一些事物不断地离去又以新的触觉进来。这里而维持着的是诗人对大地深沉的爱。对母亲河的无限的想象力与亲近感。傻正的这首《遗忘》是我现在读到的最具有诗意理性精神的一种大美。在八零后的诗人当中,还没有哪个诗人能如此切近大地写出了伟大的自然生命之美。她的博大深沉与宽爱及其智慧是一切诗歌的源泉。一个对河流不能聆听没有发现的人,就不配去做一个诗人。
这首诗从哲学诗意上,呈现了自然的规律性与内在个别事物的联系,充满不可确定的确定性,天道自然的无限神秘性,是生命得以延续的一种大美,此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也。而在生命理性精神上,则表达了人作为此在的事物,必然有他的内在逻辑性,那就是理性精神,是生命的永远的有限性与无限性的统一。大河上的逝者如斯。我读到了孔夫子春秋五千年外华夏的文明史,一一在这里流过。这首诗无论从结构上和语境上,也显示了傻正作为一个作家诗人,在松山湖上的存在性已被确立。傻正以小说家的语言智慧,却诗意地揭示了人类遗忘的荒诞性正是母亲河不断提示的一种伟大超越精神。这是傻正的现代诗歌特征性。具有了当下的创新意义。
傻正长得憨憨的样子,见人就傻笑,正如这个名字一样,或许傻正想抵达的是这种效果,在诗意的荒诞中完成自已的命运。而他自已的文学想象也很像一个动漫人物来的,不是奥特曼而是川左啄木,一位极尽绝世才华的苦难诗人,二战时期只活了二十四岁。周作人称其诗是二战时期的良心,是人类的泉水和露珠,是泪莹和雪花,是春阳和小鸟,是生命美质和晶华,也是人性的在不断遗忘中的见证。这位被国人骂为大汉奸的诗人,译出了最地道的母语译本,它深深打动了我。周作人与周树人就文学本身而言,二者是合而为一的,因是同一母亲所生。母语真伟大!在我看来,傻正的这本诗集里,有一些品质是接近了这样一个文本的,但还要从生命阅历上去创造更宽阔的世界。正如他的母亲河东江的不息,已从深层内里融合了松山湖上每一道事物的微光与声音。那是被遗忘了的大美。那是傻正必须不断去聆听和书写的松山湖上的修辞与音乐。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