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天生就是一个苦难中长大的诗人,从小丧父,一生没有见过祖父,母亲后来疯病,掉在水塘淹死,他成了孤儿。他说他一生中的财富只有苦难。唐诗则成了他与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沟通的最亲朋友,最得意的情人。他与海子顾城不同,他没有上大学,也没有书香门第传承,因而他没有精英意识,少受西方诗歌流派的影响。他的情感是中国乡村式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他一直保持了内心的大唐诗意,也即成年的诗意童心。宽容的乡土收容了他的一切。万物有灵,是大唐佛教文化盛行的一个结果,但田禾的童心世界也遇到了新的挑战,在日益物化的世界里,人的思想欲望与外部世界的冲突更加疯狂,而思想在人性的内部世界,即自我的世界,它如此弱小,不堪一击,但又是如此强大,让生存的世界瞬息毁灭。因此,对存在的命运追究,也可能是在商业文明沉浮之后,在权利交易消费消蚀的过程中,他开始反思现代人的命运与古代人的不同。那些悲歌呐喊与浅吟纾唱的不同。
燕子衔来的江南,这是田禾的启蒙老师饶庆年的名句,是八十年代乡土诗抒情的经典之作,但那时的田禾还在艰难地摸索一首诗的外部形式,他的诗歌明显带有他先师的印痕,多雨的江南,他们的抒情,也是一场春雨来临,一阵风一片云,太阳照在乡姑娘的脸上,白里透红,不是苹果就是春桃,但显然不是卢卫平写的那些摆在街头的红苹果,像打工妹子的两腮的虚光了,是自然妹子,在《山雀噪醒的江南》,青山绿水的江南,四季分明的江南,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复来了。自然乡土已破坏得面目全非。中国成了世界最大的加工厂和垃圾场,我在江南一带见到的河流污染,乡土被破坏的场景,可谓触目惊心,这是一场看不见的乡土革命,敌我是人性的欲望与自然界的索取之疯狂。在新诗与大唐诗意之中保持联系最好的那一部分,也可能是就乡土诗了,乡土诗中结合了自然景物,把自然的美景作为诗的对象,在情景交融的世界,是人性的随意与自由。现在再读饶庆年的诗作,真是一种自然深处的呼吸,鄂东南的绿意与清新,那稻浪飞花,青山白云,扑面而来。但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反对乡土诗呀,把乡土诗打入了冷宫,把乡土诗人骂成土克希,田禾第一次来到武汉文学酒家时,武汉先锋诗人们都笑掉了大牙,称他是农村来的二傻子。
我们把城市当作人性的天堂,而将农村当作了神灵的地狱,在农村实行城乡体制隔离政策长期对峙中,一种大唐诗意与乡土隔绝了联系,而那些在城里写作的乡土诗,只是对于乡土的一个假像。他们被作为神权的象征而保留在朝供里。保留在文学和历史的教科书中。乡土诗写作进入没落时期也是必然的趋势。但在真实的农村,自然景色与人性,也容不下一点大唐诗意了。农民正在改造着自然世界,实现非自然的世界,人定胜天,人民创造历史的一切。因而,乡土诗的写作,经历了中国最深刻的暴力革命、文化革命和后来的市场革命,乡土诗伤痕累累,乡土诗人苦难深重,田禾是最具代表的一个。大唐诗意在中国文化背景中,在灵魂深处越离越远了。诗人开始反思这一问题,还原苦难的那个世界,他开始关注内心的事物。乡土深层也许埋藏着一个诗人伟大的秘密。在乡土诗的日子里,田禾广结善源,与刘益善、谷未黄、向天笑等一批乡土热爱者,彻夜长谈诗艺,那时,他们受到来自先锋诗派的冷眼与漠视,在武汉三官殿一间民房,那如豆的昏暗的煤油灯下,他每吟咏一首诗句,常常是呕心沥血,可谓一吟双泪流。但总是得不到现代诗派的理解。他也困惑和迷茫过。这大唐诗意为何在城市里找不到栖息地?命运如豆的灯影,摇晃着他单薄的乡愁。他带血的呐喊,也时常如游丝飘荡在城市的高墙内。
由于田园生活的破败与沦丧,诗人无法回到祖父的那个故乡命运中去,他只得将故乡还原成一盏贫寒的油灯,让灯光照亮那来自内心的黑暗,昭示祖父的苦难身影,这身影更是一个人的灵魂的召唤,他们一家三口在这个命运里相依为命,保持活下去的希望和尊严。如何保持在苦难中的命运有尊严?首先就要有命运的自醒意识,对生命存在的强烈生存感和自知。这种自知来自于个人的思想自由,对命运承担的思考和热爱。田禾是一个孤儿,因此自小就渴望那种完整的家庭之爱,那种天然的伦理快乐,诗人是否在童年留下了太多的内心阴影,这从他的诗歌中看出,他没有太多的诅咒和痛恨,他甚至对于家族的这种苦难,也是宽大的承担和包容,因为这就是自然的命运,这是一种恩赐,农人活在自己的土地上,所以他还原祖父的苦难,还原他的劳动和收成。苦难是他通向另外世界一个诗意栖居地。他读余光中,也开始读鲁迅。而后来的经商之路,让他打开了人性的另一座宫殿,他看到了过去的命运,并非是来自纯粹的天意,而是内心世界的欲望博弈。他看到了另一种苦难。
有尊严地活着,并非只是简单的活着,它不是施舍,也不是乞讨,更不是贪图享受不爱劳动坐享其成的官僚士大夫,而是心灵诚实的劳动,这种直觉是在父亲的经验和他本身的意识中得到,也许出自一种本能,诗人还原祖父的劳动,否则就无法见证真实的祖父,在劳动中收取简单的感恩、知足和快乐,这一思想也许是诗人所要的终极价值,他在这里找到了他所要的内心诗意。这里我想到了中国文化的根本,农民与乡土是自然的天然的血源关系,而亲情和伦理也是从这自然的秩序中得到启示和升华。虽然现代社会中,这一天然的秩序被打破了,正如诗歌一样,经过物化文明之后,古典诗意越来越少了,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传统的诗意都在消失。只是西方渴望东方的诗意,而东方渴求西方的理性。过一种性灵的生活,万物皆有喜怒哀乐,人性与万物和谐平等,中国哲学在诗歌中更有博大的内容。还原人性的苦难悲悯,正是大唐诗意寄予一个时代理想映射。然而,当还原的苦难变成了一种抒情审美时,苦难的本身意义也就被消释了。这时候,诗人的发现就是还原一切事物,将人也还原给万事万物。
诗人最后还原祖父的一切,还原他终极思想的家园。全诗达到一个完整的理性皈依。我想到了我的祖父,他也长眠另一座山脉,而且山脉与生命本身已融合在一块儿了,大山既是祖父,祖父也是大山,他们构成了两个人的重合与人格。天人合一,灵魂实体,这时回到了一个人的完整的世界,也是信仰的世界,寻根就是中国天然血统的一个宗教祭祀,诗人在这首诗里所表达的思想性是多么的博大和深沉。如果我们能见证祖父的复活,那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历史时刻?在经历几千来的传统文化固守之后,却在最后的一次苦难中全部毁灭了。人民创造了历史,但也毁灭了历史,现在,诗人寻找未来,我们还有未来吗?如果有,又是什么?诗人没有告诉我们,诗人永远不会告诉我们有什么具体的答案。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秘密。这就是诗歌本身的命运。诗比历史更永久。因为他神秘而无限,我们有更多不被认知的事物在等待发现。
《还原》是一首经典的关于中国乡土命运承担与思考的力作。表现了对自然人性与主观人性的理性思考。当人性回到自然的状态下时,没有了现实社会中的那些人鬼纠葛,连苦难都变成了一种诗意,只有人性的悲悯和善,与自然万物的有灵对话与相处。一切都是那么的纯粹和美好,同时又是那么残忍,人的存在只有通过苦难才能救赎。诗歌正是苦难的自然诠释。这是大唐诗意的核心价值。也是西方的救赎思想。它也影响了中国诗人,至今梦想那些山水圣灵的诗意生活。而现实的乡村,却已少有这种人文环境。诗人回到乡村,很可能没有饭吃,也没有衣穿,也少有人来读诗,诗人都跑到城市里去了。不过城市也不是诗意栖居的地方,相对于自然诗人来说,城市的更多物象无法入诗,人为假造的世界公园与天堂栖居,一方面显示了作为人的主体创造,建筑是无声的人性的音乐,是人的创造精神的宏观审美,但一方面自然界却拒绝了人的这种主观性创造,自然界的内部秩序,开始混乱起来,并时常颠覆了人的主观世界。因而,城市乡土那是没有灵性的,或灵性被异化了的意象,当然,被异化了的物象也是一种诗,但那是一种现代物化文明的诗意了。中国新诗的自然物象,正被理性复制的符号所代替,在破碎的铜像里,诗人有时找不到自身了。他们迷茫在街头,或者酒吧里,或妓院内自恋自闭自虐,然后冷嘲热讽和冷眼旁观。田禾的诗把我们带到了“旷野窄门”的十字路口,让我们面对出生地,呼唤远逝的始祖和亲人。在天堂与地狱的梯口,诗人背负着苦难前行,眼神既明净而又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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