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的旅行

戴 涛

岳父离休了，岳父离休后坚持要搬到郊区去住，理由是要回我的第二故乡，其实他说的第二故乡只是当年离开部队，转到地方上工作的第一站。

岳父岳母搬到郊区后不久，我和妻子去看他们，妻子进门就问岳母，我爸呢？岳母说，正看文件呐。

妻子上前去拍拍岳父的肩膀，大声说，老同志，离休了还这么认真啊。岳父摘下老花镜，严肃地对妻子说，人离休了，这思想可不能休息。妻子听了哈哈大笑，我在一旁暗笑，可岳父依旧一脸严肃，坚持不笑。

吃饭时，我对岳父说，爸，要不以后到了周末，我们开车去周边走走，江浙这一带还是有蛮多风景不错的地方。岳父摇头，不去，这哪有我们当年行军打仗时爬过的大川大山好看。

我一时无语，妻子说，那去黄山泰山也可以啊，反正我们两人都有公休假。岳父想了想说，不行，我每个星期都要去老干部局听讲座的。

这时岳母笑了，你听到啥啦？每次回来都跟我抱怨，声音太小，实在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岳父朝岳母翻翻眼，没搭理她。其实岳父的听力退化我们都知道，这也许与他早年听到了太多的枪炮声有关。

三人的劝说全部无效，岳父还是依照他自己的运行轨迹生活。

大概过了三年后，有一次我们去看岳父母，岳父抢在岳母前面给我们开了门，坐下后，妻子看到岳父欲言又止的神态便说，爸，有什么事吗？岳父连忙说，还真有件事，我想回老家洪泽湖去看看。

岳父的话让大家觉得意外，妻子问，去看什么呢？你十几岁就参加了新四军，爷爷奶奶也早就出来了，跟老家都好几十年没有联系了。岳父被妻子说得坐在那里发愣，岳母有点看不过去了，你爸要去，就陪他去一次么。于是大家一致同意，下周末去洪泽湖。

到了星期六，一大早我和妻子驾车到郊区岳父母家接他们，妻子见了岳父就说，爸，你穿得这么正式，背这么个小包好像不太协调噢。岳母说，你爸包里可装着最重要的东西呐。妻子问，啥东西？岳母说，离休证。

汽车大约行驶了七个小时，到了江苏洪泽县城，我问岳父，爸，你的祖屋在哪呢？岳父说，我哪来的祖屋，当年我父母在县城里摆了个摊，专卖从渔民那里收来的鱼干虾干。我问，那我们去哪？岳父说，去看看洪泽湖。

于是我将车开到了洪泽湖边，从车上下来，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阳光将这中国第四大淡水湖照耀得金光灿烂，岳父眯着眼看着湖面，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他说，你们知道么，我就是在洪泽湖加入了新四军，你们猜，有一天我在湖边见到了谁？谁？我们怎么知道，三人一起摇头。

岳父显得很得意，嘿嘿，我告诉你们，见到了赫赫有名的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彭雪枫，说到彭雪枫的时候，岳父眯缝的眼睛睁大了，显得很有神，嗓门也提高了若干个分贝，彭师长人高马大，骑一匹白色骏马，那是他组建的新四军第一支骑兵团，就在我加入队伍的一九四二年，他率骑兵团就在洪泽湖这一带狠狠教训了一支日本王牌骑兵部队，被人称为淮北铁骑。可惜两年后他就牺牲了，他那时才三十七岁啊。

说到这里，岳父的眼神也黯淡了，要是他活到解放，至少是个中将吧。岳父显得很伤感，我们默默地陪着岳父在湖边一直站立着。

天黑了，岳父说，我们不要去县城了，就在这里住一晚吧。不远处，正好有一家农庄，一问有吃有住，走进餐厅，老板问，几位想吃点什么？岳父问，有没有这湖里的白鱼和青虾？老板回，正好有，我早上去湖里捕的。岳父听了很兴奋，好，各来一盘，还有，再热一瓶黄酒。

菜和酒都上来了，岳父给每个人的杯子里斟上酒，来，大家一起喝一口，再尝尝这洪泽湖的美味。这鱼虾确实鲜美，而黄酒配这河鲜更是恰到好处，大家正吃在兴头上，岳父说，明天怎么安排，我们现在该计划一下。

我们三人异口同声，你说吧。岳父赶紧说，你们知道，洪泽是属于淮安地区，所以我也是个淮安人，明天我就想去看看一位令人敬仰的老乡。谁？妻子问。周总理，淮安有他的故居还有纪念馆。我们又异口同声，好啊。我们三人心里都明白，这次出来原本就是陪他玩的。

岳父越喝越兴奋了，我再考考你们，周总理的骨灰分别撒在哪几个地方？我和妻子全愣住了，岳母生气了，吃饭的时候怎么说这些，哦，我明白了，你这次出来究竟是什么目的。

妻子忙问，什么目的？

岳母狠狠地瞪了岳父一眼，他动员我和他一起捐献遗体。

几年后，岳母先离开了我们，然后每年的清明，岳父就带着我和妻子进行一次短途旅行，行程几十公里，到一块硕大的纪念碑前默哀，碑是红十字会为遗体捐献者立的，上面有岳母的名字。

——《北方文学》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