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风格是不难明白的事。我们说一个作家或艺术家的作品有风格,是指有性格,有特点,使人一望而知是谁的作品。
比起一般艺术作品来,文字写得有风格的似乎比较少见。在香港现有的文人中,戴天、程逸、林行止等人的风格是比较突出的;但以我个人最喜欢的查良镛、董桥、舒巷城等人的文字来说,风格就没有那样突出了。这可见我们不可以风格的突出与否来论文字的高下。
从文字那方面看,重要的是文笔流畅,清楚明白,简洁有力,至于有没有风格是次要的。当然,绝佳的文字,而又能有突出的风格,就是锦上添花,可遇而不可求也。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我思前想后,总是想不出在近代中国作家中,除了鲁迅外,有谁具有这二者的合并能耐。美国的近代作家我倒可以想到两人:爱伦坡与海明威。
很奇怪,在视觉或听觉艺术上,风格突出的例子可以信手拈来,俯拾即是。先谈视觉艺术吧。梵高的画,即使不是研究有素的人也可以一望而知。甚至仿效梵高的人,我们也可以看出是梵高的风格。其它画家如格莱科、马提斯、高庚、端纳、塞尚、波洛克、莫奈、Seurat等等,其突出的风格也是一目了然的。然而,一代巨匠伦勃朗的风格就没有那样突出了。这也可见绝佳的画可不是由风格决定的。
中国近代与当代的画家,风格突出的也数之不尽:张大千、林风眠、朱屺瞻、齐白石、徐悲鸿、傅抱石、李可染、黄永玉、吴冠中等等,都是风格突出的画家。但高手如刘海粟,却没有突出的风格,而刘氏在十六岁时就当上后来桃李满门的上海美专的院长,其天分是毋庸置疑的。
音乐上的风格突出显然比视觉艺术困难,但比起文字来却又似乎容易得多。莫扎特、肖邦、李斯特、博格尼尼、巴哈、华格纳等人的风格突出,但绝顶高手贝多芬与柴可夫斯基,我们就不容易一听而知。从以上的讨论中,我们或可对风格作出如下的理解。其一,风格是感受上的事;某项媒介感受上越是抽象,风格的形成就越不容易。目之于色或目之于形,在感受上显然不及耳之于音乐那样来得抽象;而耳之于音乐,又远不及脑之于文字那样抽象了。
其二,上佳的艺术或文字,是不一定要风格突出的。问题是,很多搞视觉艺术的人,以为有突出的风格才算是好艺术。在短暂的时日中,这样的看法(其实是误解)是有附庸风雅顾客的支持。有钱而没有品味的人,一般而言,总是以为风格不突出的艺术品就不是好艺术。如此一来,近今不少画家——尤其是中国的画家——就不管艺术的真谛而忙于自「创」风格了。
这些自命天才的艺术家,不知艺术为何物,以为「不同」或立异就是创见或创新,古灵精怪就是风格,其作品往往不知所谓;同时,总有一些附庸风雅之士为之击节称赏,慷慨下注。于是,形成了如此的局面——单为风格而创风格的所谓艺术家何其多也!有钱可赚,何乐而不为?可怜的是,那些不顾艺术而单为风格而下注的投资者,过了一、二十年,血本无归也。
归根究底,风格是「天生」——自然而然的事。那是作者本身性格的表现。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可强求。以怪招而创之,易如反掌,IQ零蛋的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是一文不值的事。当然,自然流露出来的风格却是另一回事。我们爱梵高的风格,是因为我们——在某方面说——实在是爱梵高这个人。而我们对梵高的爱,是因为梵高本身的性格有可爱的一面。
今天在香港数之不尽的画展中,强创风格的作品触目皆是。我这样说,是因为觉得假若这些作者的风格是自然的流露或自然的表现,而非造作的话,那么,他们的精神状态,确是有点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