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科学与艺术有好些不同之处,而其中较耐人寻味的,是「古典」对二者有不同的重要性。
学科学,古典的根基不是那么重要。要学现代的经济学原理,一百或甚至五十年前的经济学书籍大可以不读。历代相传,今天的经济学理论总会多少包括一些可取的前贤之见。不可取的「古典」思想,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惨遭淘汰也。据我所知,其它的科学也是如此。
然而,艺术却截然不同。好的艺术是不能忘记过去的。这显然是因为艺术是偏重于感性的事,而人的感情中有喜怒哀乐,自古皆然,没有什么对或错,不会被淘汰。现代的艺术家或写作者等等要表达自己的感情,古人的感受会给予重要的影响。让我试举一些例子吧。
要学好英文吗?背诵《圣经》是重要的一课。虽然《圣经》是从拉丁文翻译过来的,但这古老的英语圣经文字简洁,掷地有声,精品也。《创世纪》第一章对我的英语文体影响很大。
要学人像摄影的光法吗?一枝灯的四十五度基本光法不懂得用,其它的光法再好也只是一般而已。在今天,不少摄影家所用的是「发泡胶」光法,只见光而不见影。因此,被称为「世界光」,其作品美观,但人像摄来既无性格,也没有味道,庸品也。这可能是因为今天的摄影家时间宝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例行公事地以白「发泡胶」的反光代替细致的影子处理,把光圈开大两度,使老妇摄来如白雪公主,万无一失也。
要用钢琴弹爵士音乐吗?没有弹过莫扎特音乐作为基础的,爵士乐者难以卓然成家。这是好几位钢琴爵士高手告诉我的。
要学绘画吗?古典艺术的重要性就更加明显了。黄永玉对古画爱如己出;张大千花过很多时间临摹敦煌壁画;梵高的古典素描有独到之处;毕加索的初期作品,古典之至也。
要学写中文文章吗?有哪一位今天的文豪,没有读过「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或「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之类的?我自少就欣赏鲁迅的文字——却不欣赏他的某些骂人文章,因为显得胸襟欠广,使我读来感到不舒服。我老早就知道鲁迅奉魏、晋的文字为至宝,所以年少时在逃学之余,曾把魏、晋文章背得不亦乐乎。
是的,在艺术上,我是个「古典」的崇拜者。另一方面,我也是个研究经济科学的人。在后一科学上,我很佩服鼻祖史密斯在一七七六年所发表的《原富》,但我从那巨著中所得的感染,是史氏的英文和他的博学。他的智力虽比我高,但假若他今天死而复生,谈到经济理论,他只可以做我的学生。另一方面,要是八大山人复活,黄永玉怎可以做他的师傅?这是科学与艺术的一个重要分别。
我自己写中文文章的经验,正好说明「古典」的重要。一九五七年,二十一岁,我远渡重洋。此后二十七年,我很少用中文书写什么,而期间有十多年,我在谈话中少用中「语」。一九八三年十一月,我开始替《信报》以中文写专栏,开头三篇,朋友读得哈哈大笑,说我的中文文章是以英文原稿翻译过来的。这并非事实,但可能那阵子下笔时我脑中想的是英语。
这些哈哈大笑的朋友可不知道,我年轻时有过目不忘之能。从《道德经》到陶渊明,从曹子建到苏曼殊,从王羲之到鲁迅,他们好些作品,今天大致上我还记得。朋友们的哈哈大笑,笑醒了我。我当时想,我的白话文体显然有所不逮,何妨试以「古」文补而救之?
于是,我文风一转,飞花点翠,把古人之句随意套用。朋友们突然间笑不出来了。自此以后,每次遇到胡菊人,他总要提到我的古文基础。
知道我中文文体「秘密」的,似乎只有「二三子」,胡菊人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