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我是个没有偶像的人,对任何人都不崇拜。但有些人我很佩服,很尊敬,他们对我说些什么,对我有什么教导、批评,我会引以为荣,会细心考虑,会记得很久、很久。这些对我有很大影响的人不多,佛利民是其中一个。
一九六二年,我在洛杉矶加州大学作研究生时,读到佛利民所作的《马歇尔的需求曲线》一文,一下子读了十多遍,心想,这个人的思维深不可测,而又是那样大名鼎鼎,我应该转到芝加哥大学去,拜于其门下。后来我听到艾智仁(A.A.Alchian)快要返回加大,就打消去意。
我是在一九六三年的暑期第一次见到佛利民的。当时他到离洛杉矶车程个多小时的一个小市镇开研讨会,我驾车赴会。那是个奇怪的聚会,在座的只有七、八个人,而除了我是学生,其它都是教授。一般的情况是,佛利民要讲话,人满之患无可避免。不知事前艾智仁从哪里听到这谈话式聚会的消息,悄悄地告诉了我。
当天,佛氏谈的是经济发展的问题。在座的几位教授无论提出什么,佛氏立刻手起刀落地指出错处,使我听得呆了,心中暗想,这些教授怎可以这样不成气候的?过了好一阵,佛氏谈到私有产权对经济发展的重要性。他举日本明治维新为主要例子,说明治维新是因为土地有了私用权而使经济发展一日千里。
在明治维新这个题材上,我当时因为要交出一篇学生习作而下过几个月的功夫,认为佛氏的论点错了,于是大胆地说:「那不对!土地的私用权在明治之前的日本早已存在,明治维新的主要改革,是把私用的土地加上自由转让权。」我跟着说,这似乎是「封建」地权与「现代」地权的主要分别,而又在「转让权」的几个重要关键上作了一些简短的解释。
佛氏听着,显得很高兴,频频点头,继而问道:「你是在哪间大学任教的?」我答道:「我是个学生,艾智仁的学生。」「怪不得!」他显得更开心了。是的,今天大家耳熟能详的产权经济学,在六十年代初期不见经传,知道其重点的就只有三几个人。第一次见到佛利民而有机会向他表达一下当时自己醉心的学问,可算是不凡的际遇了。
一九六七年,我在加州长堤大学当助理教授,除税后每月薪酬不到五百元,生活倒也不错。但进了长堤大学,要转到名校任职是差不多没有希望的。度马(E.Domar)当时在洛杉矶,他读了我博士论文的第一章,认为我应该转到「名校」去过瘾一下。因为他任教的麻省理工学院当时没有空缺,就把我论文的那一章寄到芝加哥大学去。
六七年三月,我收到芝大的一封电报,说给我他们一年一个的「博士后」奖金,没有任何工作,只是要到芝大勾留一年。那奖金是一年八千美元,不用抽税,当时于我算是天文数字了。
九月到了芝大,校方给我的办公室是在佛利民的隔邻。他当时五十三岁,声望如日中天,我这个无名小卒是不敢约见的。虽然是无名小卒,而奖金又说明不用工作,但工作却十分忙。一年的奖金没有前途,研究发表是唯一的出路。另一方面,几乎每天早上,系内的女秘书就交来十多篇文稿,大部分是希望我作评审的,小部分是他们研讨会的,都要细读。在芝大,替学报评审应否发表的工作,都是由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来干。可以不干,但难以推却。
机缘真是巧合了。不可能有时间跟我倾谈的佛利民,其居所是在我住的国际学生宿舍(International House)的隔邻。早上上班与晚上回「家」要步行十分钟,很多时候他与我一起步行。佛氏健谈,而谈的永远是经济学。我对他的论著滚瓜烂熟,了如指掌,所以我和他谈的,若不是我不同意他的论点,就是我自己的研究工作。
这年圣诞前夕,舒尔兹(T.W.Schultz)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对我说:「我听说很多大学对你有兴趣,要聘请你。」我正为明年九月的工作还没有着落而忧心,由于没有大学找我,于是回应道:「我倒没有听说过。」他说:「他们会找你的,找你的人会很多。我要见你,是在他们找你之前,先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明年要请你做助理教授。他们找你时,你就这样告诉他们吧。」
我万分高兴,步出舒尔兹的办公室时,他道:「史提芬,你回来,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大力向我们推荐要聘请你的,是佛利民。」
我初遇佛利民——如日中天之佛利民——的印象,是这个人的思想快如闪电,快得难以置信。我当时又觉得,在经济学的历史上,作为伟大的经济学家,没有哪一位比佛氏有更充分的所有条件:他曾经是统计学大师,懂数学,是理论天才,而且对世间事物知得多而广。
不过,佛利民当年给我的一点「不良」印象是:他只谈学术,其它什么也不谈,似乎缺少了一点人情味。这个「佛利民没有人情味」的观感,好些朋友认同;但在今天,我这观感完全改变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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