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即席挥毫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特有之举。王羲之在众多高手之前写《兰亭集序》,王勃在滕王阁主人的监视下大书「落霞与孤鹜齐飞」,都引人入胜,值得传为佳话。即席挥毫这个古老相传的玩意,在开放后的中国大陆很盛行。我曾经好几次被邀请,在众目睽睽之下即席题辞,事前毫无心理准备,主人把纸笔放在眼前,旁观者大声拍掌,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尴尬之极也。
一九八六年初冬,我参观福建泉州近郊的一家鞋厂后,被主人领进小室之中,四周站满了人,掌声雷动,一本大大的纪念册搁在桌上打开来,我差点转身逃走。但我毕竟身为教授,怎可以那样没出息?坐下来,我低头翻阅他人的题辞,其实自己是在搜索枯肠,要想出两句有意思的话。可幸「思」来运到,我想起泉州路上的石块,其硬如铁,而那家鞋厂,是农民所办的私营企业,它能在中国出现,是我期望已久的事了。于是振笔直书:「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过了两天,在福州的师范大学参观了那里的藏有不少古籍的图书馆,令我心折的陈征校长又隆重地请我题辞。古书的气氛与陈校长的友情使我思潮起伏。我想到离开泉州时有微雨,到福州时已近深夜了,途中经过有名的洛阳桥。于是有感地写下了王昌龄的一首七绝:「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后来陈校长很客气,请了一位福州书法家写了这首七绝送给我。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和两位朋友到北京一行,在一家机械厂内与刚从日本回来的主事人大谈承包制所遇到的困难,大家都认为中国的工业要立刻改制,急起直追。正谈得起劲时,招待的朋友又拿出纪念册来了。我于是节录了毛润之的词句:「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从北京南下浙江的温州市,方副市长与我一见如故,大家谈到引进外资的事,他就亲自带我到雁荡山住了一晚,看看搞旅游的可行性如何。在宾馆中大家谈到深夜,谈得很投机。殊不知到了夜深时,宾馆的主人还是拿着纪念册走进房间来。
在雁荡山下的宾馆题辞,当然要提那个名山,而温州市的热情又怎可以忽略呢?我于是想起李白的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稍改数字,成竹在胸,我便振笔直书:「雁荡奇峰高……」。在旁的老友舒巷城,只见我写了几个字就知道我快要闯祸,用广东话轻声地说:「你若写『不及温州』,就会令宾馆的主人尴尬了。」真是高见。我灵机一转,就装得轻而易举地写下:「雁荡奇峰高千尺,尚有温州待我情。」
从雁荡山回到杭州后,去参观一家设备新式的中药厂。那里的厂长对中药有很深的认识,而对当时承包制的缺点更是明察秋毫。他可能听说我是怎样的一位教授,在谈论时几次提到自己读书不多,见解当然不及我这位教授云云。但我从他的分析中得益不少,是他教我,而不是我教他。跟着他请我题辞,我就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虽然「十年」是夸张一点,但那席话得益是衷心之言了。
以上的五个题辞例子,都是事前毫无准备的。离开了中药厂,我们一行要到杭州的丝厂去。在小巴内我对舒巷城说,丝厂当然又要题辞了,应该要准备一下吧。我们听到那家丝厂的主事人是「很保守」的。于是舒巷城和我从丝的角度入手,不多时就得到如下的四句:「作茧能自缚,剥茧可抽丝;破茧应突出,开放是其时!」
大家对这首「五言」满意,觉得言之有物。问题是,若丝厂的主事人不请我题辞,岂不是走了「宝」?我们于是打趣说,若没有人请我题辞,带我们去参观的干部应该「识时务」地提点一下。当然,这不过是说笑罢了。在欢乐的气氛中我们到了丝厂,大家对丝的织造很感兴趣,发问的发问,买丝的买丝,题辞的事大家都忘记一乾二净了。
没有准备时要即席挥毫,有了准备却无法可「施」。我真羡慕王羲之与王勃。这两位仁兄事前一定是明知要即席挥毫而先有了腹稿,既能表演,也可万世流芳。要是他们没有腹稿,本领再大也难以写得出那样千古传诵的妙文。但这也可能是我个人的自我安慰。这二王的天才实在比我高得多了。可不是吗?就算有充分的时间作准备,我也不可能写得出那样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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