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经济 |
香港与中国之间历来的关系,是少有的传奇故事。但可能因为香港是弹丸之地,既无可战之兵,亦没有在国际上有半席之位的政客,历史学者总认为香港不值一提。外国的小说作者倒是不肯放过香港的。但小说归小说,奇的不传,不奇的却传得奇哉怪也。
香港的神话
甲午(鸦片)战争前后史实的资料,在美国某些图书馆内是极详尽的。在大学念书时,我曾经花过三个月,用这些资料写文章。一般人都不知道,鸦片战争是因为英国政府取消东印度公司的专利权而起的,与鸦片无关。这件事,东印度公司的年谱及怡和公司两位始创人之一的JamesMatheson给英国政府的信,解释得很清楚。林则徐若不烧鸦片,那场仗也是一样会打的——这并不是说英国是做对了。广州几间「公行」垄断了中国的外贸,而多个英商只能与一间公行贸易,英国的商人就纷纷建议政府用武力强迫中国开放。鸦片呢?在南京条约后,鸦片进口畅通无阻,竞争激烈,利润就直线下降。到了国民党时期,中国的官商知道不管制入口无利可图,鸦片于是又再被「严禁」。
中国在第一次(南京条约)开放后,外商抢先与中国贸易而弄到焦头烂额,跟最近几年来的第二次开放后,外商与中国贸易的经验,有很多相似之处。要写一本有趣味的书的人,不妨考虑去翻阅旧载,以生动的文字叙述第一及第二次开放后的无知而乐观的外商的故事。除此以外,香港在战前的发展史是不容易写的。这是因为在沦陷期间,日军将绝大部分的档案毁灭了。
自光复后,香港就进入了另一个传奇时代。几十年来,大量难民的涌至及迅速的经济增长,是经济学界内有名的以资源短缺而有大成的例子。但香港的发展有很多地方是被人误解的。例如许家屯不久前在国内的一次讲话中,认为香港在五、六十年代的经济水平跟大陆差不多;香港的迅速增长是七十年代的事。这观点是不对的。在解放前香港与广州相若,但自五十年代初期起,香港的经济增长就远胜中国。国内的人很喜欢以高楼大厦作为经济增长的「指标」——许社长可能是被大厦的多少误导了。他可能不知道除了一两间建筑物(如旧的上海银行),香港政府是到了一九五五年后才准许兴建五层以上的楼宇,而在一九六二年所改的建筑法例又犯了大错,使不少大厦建了一半就停止下来。虽然我找不到许社长那次讲话的全文,我认为他言下之意是对的:假若中国能将制度现代化,其经济增长率会很惊人。
举另一个例。多年以来,我们听过不少关于香港因为各种「特殊情况」而有惊人经济发展的神话。年多前,中国的经济学者钱俊瑞到香港视察后,也就将这些「特殊情况」重述了(见《卖桔者言》内的《评钱俊瑞的香港观点》)。但毕竟这些神话近十年来是越来越少听到了。这不是因为香港的情况不「特殊」,而是因为这些情况的转变,比起其它地方类似或不同的经验,人们都体会到香港的发达是不可以「特殊情况」来解释的。这不是基于什么理论,而是事实的矛盾不可能持久。
是谁影响谁了?
自邓小平复出后,香港与中国之间的传奇故事更是说之不尽。在一方面,中国要搞统一,引起了九七问题。因为中、港的制度截然不同,将来演变得怎么样,学者们是不会放过的。在另一方面,中国开放后香港能对她所作出的影响,也是引人入胜的。今天大字标题的「一国二制」,九七之后,会不会变成一国一制呢?香港的人口只有中国的二百分之一,土地千分之一,但财富却达六分之一。将来被影响了的究竟是哪一边?
在两三年前,一般人认为香港对中国的主要贡献,是替后者赚取外汇。在当时,估计中国经香港而得的外汇数量是一个热门话题。但这个老生常谈的观点,是越来越少有被提及了。这显示大家都体会到香港与中国之间的经济关系是多方面的。外汇是次要的。假若中国还是闭关自守,坚持共产政制,外汇再多对她的经济也推动不了。但假若中国推行经济开放,改革制度,重视市场,那么她就要走任何开放经济所走的路:依赖他人而专业增产。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要经市场而与外人合作。「合作」与「依赖」是同一回事。香港的发达,就是制度促长了依赖他人而图利的机会。
香港是世界上唯一的中英文并重的大城市,且刚好在中国的隔邻。中国要找外贸的中间人,要引进科技及外资,要招用人才,香港都担任重要的角色。昔日重视外汇的观点日渐式微,反映着中国的经济开放。又因为中国对外间封闭了几十年,对市场也封闭了几十年,一旦推行经济开放,在开始总会有一段长时间是要多「依赖」外人的。因为地利人和之便,香港能作出比其它地方有更大的协助是很自然的。但在中国改革制度的过程中,香港在讯息上所能作出的影响力,可能比贸易合作更重要。
远在五年前,我就认为若中国能坚持门户开放,外间的讯息就会使她难以维护共产政制。香港是最重要的示范单位。这个被佛利民认为是世界上市场最自由的城市,被一般经济学者认为是经济成功的突出例子,与中国不仅是近,而且是亲。十居其九的香港人都有亲戚在国内。近几年来,单是新春时节,就有数十万港人回国省亲,锦衣日行!
亲朋戚友的联系,可能是传达可靠讯息的方法中费用最小的。在文革期间,中国的执政者要用多种的恐吓手段来加强竹幕的封闭——我们都记得十年前跟国内交流的书信是怎样写的。在今天,虽然还有不少人因为以往的经验而不敢直言,作茧自缚,但中国对外间讯息的开放是确实的。这讯息之门开得很大,转眼之间,已是六、七年了。要将大门关闭既不容易,就算能办到,也绝不能洗却这几年间国内的人对香港的所见所闻。我以为中国对外的讯息大门是不会再被封闭的了。
不是制度是什么?
从来没有一个共产国家能像中国那样将讯息的大门开放,也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像香港对中国那样有说服力。这不仅是因为「亲」、「近」的缘故,不仅是因为香港也有人满之患,而更因为过半的香港人是从大陆出来的。将香港与中国相比无可避免。三年前,有四位知名的经济学者访中国后路经香港。我问他们:「怎么样?」大家相对无言,过了良久,他们不约而同地轻叹:「不是制度是什么?」因为制度不同而引起的区别,可不是只有经济学者才能体会到的。一个「世界级」的经济学者到国内讲学,可能比不上一个在几年前偷渡来港的散工回乡省亲来得有说服力!
近两年来,中国着实是发了香港热。研究香港经济的组织如雨后春笋;到香港视察的大陆人比比皆是(读者不妨在星期天的下午到山顶看看)。香港两间大学要招呼的国内团体,差不多是无日无之。因为工作关系,我自己也接待过不少。在跟这些新朋友闲谈中,我发觉他们对香港的经济衷心佩服——香港哪样工商业是世界第一,哪样是第二、第三,他们比我还清楚!(正如美国游客比我清楚虎豹别墅是怎样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显然开始知道生活水平的不同,主要原因是经济制度不同。
当然,关于香港制度的讯息,国内人所知的不一定准确——香港本身的居民也大都是一知半解。另一方面,一个知识落后的民族,从早到晚仍然被政府大事宣传社会主义的优越,可靠讯息的蔓延就需要长久的时间了。但理论归理论,理想归理想;活生生的事实所给人的印象是驱之不去的。关于中国讯息不足的困扰,我实在想不到有哪一种办法能比香港更有说服力。假若香港的示范对中国起不了重要的讯息作用,其它办法就不用谈了。
我一向认为中国在制度改革的路途上只有两个障碍。第一个障碍是既得益的干部不会轻易地放弃他们的特权;第二是缺乏不同制度的讯息。在后者的问题上,因为香港的存在,我们是有理由乐观的。我常说,共产制度从来没有跟真理开过战;假若这二者能有一次面对面的较量,我要赌的钱是放在真理那一边的。对中国,香港闪着一点真理的火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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