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这些日子很有点失落,有点意兴阑珊。
几个月前,无意间翻阅旧作,发觉近几年自己的中语文字毫无进境。二十多年前的中语文章今天可以修改一下文字,十多年前的也可以略动,但近几年的与今天的没有分别,是那个老样子,没有再进。你可以大赞或大弹,或说还有沙石,无所谓,但要求改进我会忙顾左右而言他。喜不喜欢由你,但文成「定」局,到了自己文体的尽头,说好是登峰造极,说坏是完蛋了。
并非科班出身,四十八岁开始动笔,朋友指点一下,自己无师自通。其实不是「无师」的。少小时古文诗词等背得多,于是,苏东坡怎样写,辛弃疾怎样说,可以搬过来的都搬过来,用自己似通非通、似懂非懂的白话文下笔,这里那里加一两句广东话,然后学王羲之写《快雪时晴》,砌字。懂平仄,于是重用;背过骈文,于是算字数;熟词牌,于是学人家用长短句。只这样,别无其它。改进要从科班学起,太迟了,学不来。这把年纪,怎还可以临老学吹打?
一个月来大手整理自己的摄影作品,又是意兴阑珊。一九五五年开始搞艺术摄影,六五年想出自己处理光的法门,但从六七到○三年,忙于搞学问,不摄了。三年前卷土重来,用的是六五年想出来的方法,加上先进科技,如鱼得水,十八个月内出版了七本摄影集。这次整理,是放大相片,质量比印刷的高出很多,选出二百帧,放大几套留给子女吧。
外人可能认为我有点怪。前年十月摄九寨沟后,大功告成,说封机,封了,到今天没有动过。这几天反复重看放大后的二百作品,认为是到了自己可以做到的尽头。继续摄下去当然有较多作品,运气好会有较佳的。这些只不过是多点表达自己的风格与法门,而风格与法门到此为止也。再搞摄影要有新的突破,新的思维,老了,不敢再想。
经济学也如是。最近在《南窗集》写了四期关于中国的地区竞争制度,是深入的探讨,称意的阐释。仰天大笑之余,发觉整个理论没有丝毫不是自己四十多年积累下来的心得,严格地说半点新意也没有。说过多次,我的经济学只有一条需求定律,然后把所有真实世界的局限转变以代价变化处理。熟能生巧,这些我运用得快而准。只是那么多,不能改,也不能进。欣赏的说我如神似鬼,千变万化;不欣赏的说我完蛋,技止此矣。
回顾前辈大师的创作历程,搞艺术的最有迹可遁。在一个思维上他们找到了好去处,发劲,走到尽头,技止此矣,于是试图发掘新思维,希望再走一程。有幸有不幸。二十世纪的伟大艺术天才毕加索,尝试新思维的次数可能最多。今天看,毕氏的中期作品妙绝,后期变来变去也不伟大。莫奈幸运。他晚年要转画人体,聘请了一个美丽模特儿脱衣服,被老婆赶走了,于是转画莲塘。不容易找到比莲塘更能表达印象派艺术,而莫老把莲塘画到化境,绝响无疑也。张大千老来眼睛有毛病,毛病有得过:在宣纸上泼彩他泼到尽头。莫扎特谢世前的几首作品显示着一种清新的幽怨,再入佳境也。是新的尝试吗?要带我们到哪里去了?上苍无情,他死时只三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