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教育 |
不久前在《还敛集》发表《中国青年要听史德拉的话》,劝导后学的不要花时间去写无聊的漫骂文字,不要单为批评而批评,也不要轻易地认为一个大师的分析是错了的。最后我引用嘉素的座右铭:不能以无胜有!这是说,如果你自己没有任何理论或观点在手,只因为不同意别人而开口,是必败无疑的。
发表了史氏之说后,想起几篇国内青年的文章,长篇大论,旁征博引,东拉西扯,左评右评,但重点老是拿不准,使人有一知半解的感受。书是读过不少的,引述的名家甚多,看来是读中译本,或从什么百科全书的中译搬出来。重点拿不准可能是因为学得不通透,也可能被误导了。书读得多可以愈读愈胡涂。一知半解算不上是学问。让我举一些例子吧。
首先要说的是国内的青年似乎很喜欢科学方法论,而关于这话题的纠纷不少。然而,整个科学方法论,不管争议如何,只有一个简单的重点。那就是不可能错的理论,不可能有内容。你同不同意呢?不同意,我不能跟你研讨科学方法,多说一句也无聊。如果你同意,那么所有研讨都要环绕着这重点分析,转来转去,可以简单地写数百字,或洋洋大观地写数十万字。如果你说不同意我的分析,是认为我脱离了上述的简单重点吗?是认为我从重点引伸出来的分析在逻辑上有错吗?还是你根本不知道这重点的存在,或知其存在而不知其重要?我认为国内今天大论科学方法的,一般不知重点。这变得一知半解,人云亦云,非学问也。
另一个例子是几年来在国内吵得热闹的经济学话题:需求曲线与需求定律。任何念经济的学子都知道,需求曲线可以向下也可以向上,而需求定律是指这曲线只能向下——价格下降需求量一定增加。这里的重点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要不要需求定律?如果说不要,我不会跟你谈经济,因为没有需求定律的经济学我完全不懂。如果说要,那我就可以跟你研讨怎样挽救这定律,有哪几种方法,孰优孰劣,而我自己所选的是哪个方法。这几年在国内的关于需求曲线的争议,一般都没有提出那简单的重心问题:要不要需求定律?忽略了重点,怎样学也是一知半解,非学问也。
学术话题通常是有重点或重心的。学问之道是一入手就要设法找着重点,紧握不放,然后加上变化及分析。困难是找重点不容易,好些时看差了,拿错了,浪费不少时间。另一方面,一些所谓学术太不成话,没有什么重点可言,使入门的人如瞎子过河,摸来摸去也摸不准,其知识投资血本无归。五十年代的经济发展学说,六十年代的界外效应(externalities)学说,都是这类费时失事的话题。
今天国内的青年没有我昔日的际遇,先拿重点的求学方法远为困难了。且让我举出三个国内青年普遍地遇到的找重点的困难,提出一些补救的办法。
(一)译本不善。翻译是非常困难的工作。批评他人的译作容易,但可不是说自己会译得更好。我在国内的书店翻阅过一些经济学的中译,不以为然。有三个地方很头痛。其一是术语的翻译。术语通常代表一个概念,没有详尽的阐释不容易译得明白。其二是例子的使用。外语原著的书用外地的例子,中国的读者不一定知道是什么。不清楚例子究竟是怎样的,拿不准,译本读来就有点胡涂了。其三是外国作者所下的、作为点缀文字的闲话,尤其是俚语。文化不同,这些译出来不容易真的看懂。
补救译作不善最可靠的办法,当然是学好英语细读原著。今天国内研究院的优质学生,英语可以应付,但较弱的就有麻烦。英语很难学,但还是要学的,急起直追吧。奇怪,数学、物理、化学等译作大致上都没有问题,可能是因为引进甚久,且参与者众。
(二)操之过急。我年轻时也有这缺点,学术搞得轻浮,二十七岁之后才痛改前非,稳重下来了。今天,国内的青年好些像我当年那样,操之过急。这种轻浮态度的起因,是把学问看得太容易了。学问虽然说难不难,但说易则永远不易。修改操之过急的坏习惯是比较容易的。少读无足轻重的书,节省时间,把精力集中在重要的论著上。重要的要读之再三,反复思考、衡量。只要能非常慎重地读过几十页重要的作品,体会到其含意思的不同层面,你的轻浮态度就会一下子改过来。
(三)缺乏明师。这点最头痛。有大师指导一项学术话题的重点,节省的时间以年、月算。这就是中国文化所说的指点迷津了。大师之见不一定对,但既为大师,怎样说也值得后学的考虑。记得作研究生时,我细读一篇重要的论著后,认为自己掌握了重点,必定找有分量的老师印证。老师的观点相同,自己对所学增加信心。但有时老师认为我把重点看错了,自己要反复衡量。高明的老师,往往把我看到的重点修改一下。
缺乏明师的补救办法,是多找有同好的同学,成立小组日夕研讨。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的经验是小组研讨非常有效,不比明师指导差很远,有时甚或胜之。历史上有好些伟大的学问或造诣,是由一小撮青年聚在一起,吵呀吵地吵出来的。
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只要你能把一项学术话题的重点拿得准,紧握不放,无论你怎样加上变化,甚至有点乱来,其效果皆学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