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九寨沟的瀑布虽然不大,但多而精,是搞摄影艺术的神品了。困难有二,都不容易过关。其一是水要够多。虽然九寨的瀑布长年有水,但多水只出现在一连几天雨后,雨停两三天就差很远。涓涓流水的山溪可爱,潦水尽而寒潭清也可爱,但瀑布水不多就不可爱了。九寨的瀑布摄影作品虽多,但大水的少见。
第二个困难是阳光的问题。没有阳光也可以摄得好的瀑布作品,但美中不足。强烈的大侧光把瀑布照得通透,水花彷佛白雾飘浮,疑是银河落九天,有点潇洒,有点无奈,才是瀑布的感情所在。九寨的困难,是山高树多谷窄,称意的瀑布阳光为时短暂,加上要有雨后大水的合并,很有点苛求。我一连两个早上遇到那一百分的景象,虽然有点手忙脚乱,确也不枉九寨之行。
话说十月八日早上摄完了珍珠滩的瀑布,到箭竹湖的比较平凡的瀑布摄了一阵。小姐说,还有一个精彩的,在熊猫湖,但下午才有阳光。回到酒店用膳休息后,到熊猫湖已是下午三时了。阳光只剩少许,赶摄几帧可取的就没有阳光了。我的心还在珍珠滩,考虑所有选择之后,九日的清早再去。可惜不仅没有阳光,水量也大幅度地减少了。
珍珠滩摄不成,跑到九寨尽头的荒草湖碰运气。湖不可观,但上头有山溪,太阳在云中微露,淡淡的日影在溪中浮现,衬托着溪旁的灌木与乱草,诗意盎然。我和太太沿溪步行了个多小时,佳作信手拈来,俯拾即是。
前文提及,九寨不容易拍摄,但为什么我会那样丰收呢?瀑布的奇光幻影是意外的收获,后来在黄龙遇到的雪景也是意外的收获。人有我有的彩树倒影摄了一些;人有我有的芦苇也摄了一些;较多的是溪旁或湖边的树影与乱草。这些之外,最重要还是第一天的晚上,觉得拍摄不易,想了一整晚怎样处理九寨的水。我想到一九六五年自己发明的一套印象与抽象之间的摄影方法,把今天的科技加进去,再组合而成新法。胸有成竹,结果摄得二十多张自己感到称意的抽象作品。
不管他人怎样说,我认为艺术的重点是表达作者的感情。这方面摄影格外困难,因为一按快门山是山,水是水,感情安在哉?我不喜欢整古做怪,但很喜欢让感情奔放,乱来一下。说到乱来,摄影不困难,但要很熟知镜头的性能与光在不同情况下会产生怎样的不同效果。
我是用胶卷的。虽然今天的处理是冲洗后以扫描起笔,但昔日的黑房训练使我能一看现场景物就知道用怎样的摄法会有怎样的效果,今天依然可用。所以虽说乱来,其实是严格的操纵,毫不碰巧,半点也不乱。
搞摄影,看景物时我幻想着曝光后的作品会怎样,改变曝光的方法效果会怎样改变,而这些幻想永远是受到一个技术框框的约束,技术的变化所知愈多,幻想就可以愈奔放。不知道效果如何我是不会按快门的。这样,一张自己认为可以出版的摄影作品,平均只用大约三张胶片。
九寨之行,因为际遇实在好,我们提早一天去黄龙。十月九日下午离开九寨时,有微雨,黄昏到达离黄龙一个小时的酒店,饭后睡觉去也。清早上路,为安全计款待的朋友换了一部可坐三十人的旅游车。驾驶员老马识途,说昨夜下大雪,多半不能通过海拔四千零七米的必经之路,但还愿意一试。勉强通过,但路上有雪,车慢行,抵黄龙已是早上八时三十分了。
要步行四点二公里的路,是向上走,氧气不足,我们坐轿子上去。雪停了,有太阳,一半路程后,雪景明艳不可方物。下轿摄影,我感受到缺氧是怎样一回事。不能走,快步行也有困难。不容易遇到那样美丽的雪景,而在太阳下雪在溶化,到处闪闪生光。有这样的环境,摄影实在容易。上轿走一段,下轿摄一段,摄了大约两个小时,尽皆精妙!后来大部分雪溶了,不好看。是的,没有雪的黄龙不是摄影的好去处;有大雪的黄龙妙绝,但汽车怎可以过高山之关呢?
冲洗后看,黄龙的雪景作品,有个人出版水平的,共二十八张。书纸十六开,每十六页有两页不断横过,可用大场面作品过页,剩十四。一页文字,一页留空,剩十二。雪景分两组,共二十四,要淘汰四帧。
问题是,九寨本身的作品可分八组而有余。这样,全书作品十组,连文字与留空要用十一个十六开,共一百七十六页。十组作品一百二十,十一张过页大场面,加起来是一百三十一。这是比我以往的每本摄影集多了大约六十帧作品。
提到这些,是要向读者说一个问题。搞艺术的人很主观,而这是应该的。主观的作者当然爱自己的作品,淘汰要割爱。这不容易。如果是纯文字的书籍,增加数十页不需要考虑很多。但精装的彩色摄影集成本高,是另一种考虑了。
如果真的不管成本来过瘾一下——我很有意图这样做——那么四天的摄影操作,出版一本有一百三十一帧风景作品的书,简庆福一定破口大骂。他是大师,我怎可以比他快一百倍呢?另一方面,比福哥快一百倍,想来也开心。他在骂,我在偷笑,岂会不传为佳话哉?
正经一点说,九寨与黄龙大名远播,到过那里的摄影家无数,作品骗不得人。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是王勃说的。
黄山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如此类推,以我来说,九寨与黄龙是不需要再去摄影的了。一口气出版八本摄影集,作品大约共六百五十帧,没有谁发过那样大的神经。是封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