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两星期前在这里发表《险而不怪的追求》,谈艺术。曾经写过百多篇关于艺术的文章,而三年前出版的结集——《五常谈艺术》——算是畅销,但记不起有哪一篇谈艺术的获得《险而不怪》那样大的读者回响。可见在同一题材动笔,转换一下角度,没有特别期望,可能搞起一点波涛。
读者对《险而不怪》的兴趣,主要是要知道「险」与「怪」怎样分开来。何谓险?何谓怪?我自己可以分得开来吗?直觉的答案很容易,因为艺术是主观与感受的判断:我说险就是险,说怪就是怪。但这种武断强辞夺理,没有说服力。要怎样向读者解释才对呢?险与怪之分愈想愈湛深,有些地方我搞不清楚。不够充实内容写这篇文章,但断断续续地想了十多天,抽不出时间为《南窗集》想其它题材,要按期交稿了,就迫着试「论」一下险与怪之别吧。
毫无疑问,艺术以险为上,以怪为下,而技术的不济、老土与庸俗等是其它话题了。在险与怪之别这重要话题上,头痛是印象画派的例子。十九世纪中叶的法国印象派画作,被当时的评论者认为是怪,冷嘲热讽,但几位收藏家欣赏,认为险得精彩,看准了下注,赚钱之外还赢得名留千古。梵高的画,生前只卖出一幅,当然也被认为是怪了,其实是险绝,今天梵高的画价冠于天下。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十九世纪欧洲懂艺术的高人甚众,但有一段长时期大部分的艺术评论者以为险是怪,走了眼。今天区区在下的艺术修维怎样也比不上昔日法国的老前辈,他们分不开险与怪,我今天怎敢说懂得怎样分呢?历史的经验,是懂得分辨险与怪,投资艺术作品占了一个大便宜。
稿期所限,搞不清楚也要说说。让我从四个中国诗词例子说起吧。
例一。唐代李贺《古悠悠行》其中四句如下:
「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
例二。杜甫《春望》前四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例三。李清照《声声慢》开头七个叠字: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例四。辛弃疾《青玉案》最后四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上述四个例子皆险绝,不是文字之险,是意境之险。从何说起呢?说有新意是看错了:险一定有新意,但有新意不一定险。前思后想,我认为算得上是险的表达要有三个条件。其一是有想象力;其二是有点夸张;其三是有一般人接受的幽美感。
李贺的「千岁随风飘」,杜甫的「恨别鸟惊心」,李清照的七叠,辛弃疾的「蓦然回首」,其想象力的确超凡。夸张吗?李贺的「鱼沫吹秦桥」,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李清照的叠字再重复(寻是觅,冷是清,凄是惨是戚),辛弃疾的「千百度」,皆夸张之辞也,但不过界,可以接受。好比在游乐场坐过山车,不夸张一下不会有险意。是的,要引起外人内心深处的共鸣,搞艺术的高人很懂得不经意地带观者坐过山车,使观者的内心和弦震动起来。
最后的第三点——一般人接受的幽美——也重要。这是险与怪的主要分别。前所未见的怪算是新意,而怪作可以有想象力,也可以很夸张。怪作没有的是幽美。何谓幽美呢?爱美是人之常情,但美有多种,包括有苦味的。我认为幽美是可以持久的美。一个正常的人——一般人——不一定懂艺术,但如果花时间去学习欣赏一件艺术作品,到最后不想舍之而去,是作品的幽美吸引着他。怪作就没有这种能耐了。
我不是个艺术家,只因为作经济分析时思想非常集中,久不久感情要发泄一下,就想到艺术那边去。艺术历史与理论读过不少,但动手胡乱地搞,只求感情有个好去处,是人之常情,不需要学过,更不需要是个艺术家。摄影我是下过功夫的,而说过了,自小对光有深入的体会。个性使然,我喜欢把自己要做的推到尽来过瘾一下,因为这样才可以得到痛快感。这可能就是孙过庭说的「务追险绝」了。
《险而不怪的追求》发表时,刊登了一帧题为《九寨的幽灵》的摄影作品,为「险」示范也。影友们见到,皆说该作经过电脑出术。不对。电脑没有增减什么,但技术是自己一九六五年的发明。很过瘾的技术,刻意地神秘一下,外人就误以为是电脑出术了。电脑的本领虽高,对光的处理可不及我。
务追险绝,在《九寨的幽灵》这作品中,我把太阳弄得汗如雨下,再把这太阳放在掷石可达的近距离。这是险,而因为自己喜欢这样的夸张,不觉得是怪。不知读者同意否?
这里刊登的《雪融的时候》,也是用上一九六五年发明的技术,也是铤而走险。在黄龙遇到平生仅见的雪景:大雪之后大暖,阳光烈照,雪融成冰,过不久皆化水而去。但雪融成冰之际,黄龙整个山头闪闪生光,奇景也。一个小时内我摄得二十四帧称意之作,如有神助,而其中描述雪融,最夸张就是这里刊登的《雪融的时候》。读者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