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读陶杰写中秋,不胜感慨。他比我年轻那么多,怎可以见过我儿时见到的月亮呢?难道他的想象力真的是那么了不起?
没有听过中秋节是像其它节日那样起自什么典故。嫦娥奔月纯属虚构。我们不是因为嫦娥而亲近月亮,而是因为亲近月亮才发明了嫦娥。只因为爱见月华如水,我们发明了中秋节。
炎黄子孙天生就有诗意长在骨子里。没有月亮,古往今来我们不会有那么多的好诗人。可不是吗?九百多年前苏学士写《水调歌头》,只开头四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就以月亮写尽诗人应有的气质:诗意、文采、想象、深度、感情。我不相信其它民族的诗人有那样潇洒的功力。
西洋鬼子的节日我喜欢圣诞;炎黄子孙的节日我独爱中秋。二者皆安息宁静,虽然前者重于亲友问好,后者重于独自徘徊。
已故的母亲是旧礼教的人,幼小时缠过几天脚。没有读过书,但长得美,思想敏捷,过耳不忘。她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然而,旧礼教还是旧礼教,每逢过年过节,母亲总是搬出传统那一套,墨守成规,永远不变。中秋节晚饭后的赏月小吃,除月饼外,有花生、芋头、菱角、沙田柚。
那时我们的家是在西湾河的山上,赏月是平看蟾华上升,俯视鲤鱼门海面的月影银光。海旁楼宇最高三层,而向右下望筲箕湾的海,渔艇点点灯火明亮,桅杆若隐若现,倒影在水面上弯弯动动的,彷佛海中幽灵。十二岁的哥哥弹得一手好钢琴,免不了给我弹奏贝多芬《月光曲》的第一章。「慢一点吧!我喜欢弹得很慢的。」我老是这样要求。「不可以再慢了,再慢音符就连接不起来。」哥哥老是这样响应。
邻居的孩子拿着竹织的、盖着染红沙纸的鲤鱼、杨桃之类,内有烛光,在山头上跑来跑去。我却喜欢静坐,听着哥哥的《月光曲》,看着鲤鱼门上上下下,独自遐思。
后来一九五○年舒巷城给我唱《再会吧,香港》,我才知道自己从小惯见的月色是世间独有。是诗人田汉写的曲词:「那儿有:筲箕湾的月色,扯旗山的斜阳,皇后大道的灯火,香港仔的渔光,浅水湾的碧波荡漾,鲤鱼门的归帆饱张,宋皇台的蔓草芜荒……」俱往矣!
三十八年前太古船坞在西湾河建造了高楼大厦,昔日我家特有的筲箕湾月色也就废了。这是新时代的代价。我要怎样才可以重温故月之情呢?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要不然就是车水马龙,喧声吵耳。报章上读到的若不是杀人、自杀,以计算机高科技色彩印得红红的,就是什么经济不景、通胀通缩,又或者是什么恐怖活动、政权斗争。新时代的代价是否过高了?
如果我是月亮,我会躲在云中不照人间烦事。我会选寂静的旷野,柳下荷塘,清风动草,才悄悄地从云隙中亮相。苏学士昔日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清风明月,再不是我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