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教育 |
已故的夏理.庄逊(Harry G. Johnson)是个比我还要高傲的人,但才高八斗,大家就让他高傲下去。一些关于夏理的故事很经典。他寄出一篇三十多页的文稿到最大名的《美国经济学报》,被接受发表了。但学报老编遗失了文稿,要夏理再提供。夏理没有存稿,于是凭记忆从头到尾把该文再写出来。老编收到新稿后,原稿也找到了,相对一下,竟然发觉没有一字之差。
另一个故事,同样精彩。我的一位朋友获多伦多大学以高薪聘请为大教授。那是一九七一年。该朋友在聚会上遇到夏理,知道后者曾经就读于多伦多大学,兴高采烈地告诉夏理他的新职,问意见(其实是希望夏理恭贺一番)。殊不知夏理说:「多伦多是很不错的大学,是二等脑子的最佳收容所!」兴高采烈的朋友吓得把手上的整杯咖啡倒在衣服上。
夏理视我如亲弟弟,凡事维护,认为我是搞理论的最适当人选。但对其他同学或年轻同事他就不大客气了。要跟他辩论,他会不耐烦地说:「无论我说什么你就当作是对,可以省却不少麻烦!」有人说在理论逻辑上夏理没有错过,但那种高傲的回应倒也自成一家。数十年来,我自己写得比较慎重的英语论著,说我错的大不乏人,但我老是屹立不倒,而说我错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严谨的分析,我没有错过;不严谨的中语随笔,分析可能有错,但自己数不出来。然而,我不敢说夏理的无所不对的话。
记得昔日拜艾智仁、赫舒拉发、普纳等高人为师,我的学习态度,是无论自己怎样不同意,永远是假设他们是对的才细想。这些高人当然会错,但机会不大。动不动认为他们错,不同意,我还可以从他们那里学得什么呢?假设他们是对的,我就会想,为什么他们会说那样的话?究竟他们是对在哪里呢?这样考虑,九成以上的机会到最后我发觉他们毕竟是对的,是自己低估了老师的本领。是的,假设一位专家是对而后想,比认为一位专家是错而不想下去,学习的收益远为可观也。
是一个基本的问题。我在经济学作了四十五年的训练,日思夜想,任何问题的有关局限,理论怎样约束,怎样行得通怎样行不通,数分钟之内可以想得很阔、很远。你没有学过经济,不可能理解任何问题必有复杂的一面,想也不想就说我错,其命中率不是近于零,而是零。好比跟杨官璘或胡荣华下象棋,你只学过两三天,大叫他们错,以为可以教他们一下,不是妙想天开是什么?如果你不想学象棋,怎样胡说不打紧,但如果要学就要问:为什么棋王会这样走?
昔日杨官璘对胡荣华,胡氏无端端走一着象五进三。我想,发神经,但为什么他要走这一着呢?想了很久才知道他对,而杨氏也因为这着看来是不成章法的而败下阵来。
任何大学问都复杂,往往深不可测。经济学也如是。你不要学,不妨不断地大叫错、错、错。但如果要学,你就要想,为什么这位经济学家那样说?这是初学的人应有的态度。到你自己成为经济学家,在某专题上练到有独得之秘,你才有足够的判断力说这专题的某些观点是错、错、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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